九月的風帶著夏末最后一點黏膩的熱意，卷著操場邊香樟樹的葉子，在弘文中學的教學樓里打著旋兒。蘇悅曦背著半舊的雙肩包，手里捏著那張被體溫焐得有些發軟的分班表，站在高二（3）班的門牌前深吸了一口氣。

走廊里剛下課，穿著藍白校服的學生們像被擰開的水龍頭，一股腦涌出來。有人抱著籃球往樓下沖，有人勾著肩膀討論剛結束的數學課，喧鬧聲撞在瓷磚墻上，又彈回來裹住她。蘇悅曦下意識往墻邊縮了縮，帆布鞋的鞋尖蹭到墻角一塊微微凸起的瓷磚——和她小學教學樓走廊里的那塊，好像有點像。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身后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散了。她慌忙側身想躲開，卻沒留神手里的分班表滑了出去，輕飄飄地打著轉兒，落在了一雙白色運動鞋前。

“不好意思！”蘇悅曦的聲音混在嘈雜里，顯得有點悶。她低著頭去撿，手指剛碰到紙角，另一只手也伸了過來。

那只手的手腕很細，指甲修剪得干凈，校服袖子卷到小臂，露出一小片曬成淺麥色的皮膚。蘇悅曦的指尖不小心擦過對方的手背，像被細針輕輕扎了一下，她猛地縮回手，抬頭想說“謝謝”。

然后，聲音就卡在了喉嚨里。

站在她面前的男生比她高出一個頭還多，額前的碎發被風吹得有點亂，幾縷垂在眉骨上方。陽光從走廊盡頭的窗戶斜切進來，在他鼻梁上投下一小片陰影，把那雙眼睛襯得格外亮。是很干凈的琥珀色，像她小時候在爺爺家后院見過的，裝在玻璃罐里的蜂蜜。

可蘇悅曦注意到的，不是這些。是他左邊眉骨上那顆很小的痣，是他笑起來時嘴角會往右邊歪一點的弧度——這些細節，她以為自己早就忘了。

男生也愣住了，手里還捏著那半張被她攥皺的分班表。他的睫毛顫了顫，像是被什么東西驚到了，眼神從最初的錯愕，慢慢變成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像平靜的水面被投進了一顆小石子，蕩開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蘇……悅曦？”他開口時，聲音比記憶里沉了好多，帶著點變聲期過后的沙啞，尾音微微上揚，像是在確認，又像是不敢相信。

蘇悅曦感覺自己的耳朵在發燙。她有多久沒聽過這個名字被這樣叫了？三年零七個月。從小學畢業那天，在學校門口的梧桐樹下，他說“我要去市里的中學了”，她攥著給他寫的同學錄，沒敢抬頭看他的眼睛，只說了句“哦，那再見”開始。

原來真的會有這樣的時刻。你以為早已被時間磨平的人和事，會突然像電影畫面一樣，清清楚楚地鋪在你面前。

“方嘉哲？”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像秋風里快要被吹斷的蘆葦。

方嘉哲的喉結動了動，把手里的分班表遞過來。蘇悅曦接過時，指尖又碰在了一起，這次兩個人都像觸電似的躲開了。分班表上“高二（3）班”的字樣被風吹得嘩啦響，蘇悅曦忽然反應過來——他們不僅是小學同學，現在，還是同班同學。

走廊里的喧鬧好像被按下了靜音鍵。蘇悅曦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咚咚地撞著胸腔，和走廊天花板上老式吊扇轉動的聲音，奇怪地重合在一起。

“你……轉來這里了？”方嘉哲先開了口，他的目光落在她校服左胸的校牌上，那里貼著她的照片——是前幾天剛拍的，頭發扎成馬尾，露出光潔的額頭，和小學畢業照里那個留著齊劉海、總愛低著頭的女生，好像判若兩人，又好像，一點都沒變。

“嗯，今天剛轉來。”蘇悅曦的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書包帶，帆布被她捏出幾道褶子，“爸媽工作調動，就……過來了。”

她沒說的是，來之前她翻遍了弘文中學的貼吧，看到有人發高二（3）班的合照，目光在人群里掃了好幾遍，都沒找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她以為他不會在這里的。弘文中學離他家原來的小區那么遠，他當初明明說要去市里的重點中學的。

方嘉哲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嘴角幾不可察地勾了一下：“我初二的時候也轉來了，我媽工作調到這邊了。”

“哦。”蘇悅曦點點頭，眼睛盯著自己的鞋尖。鞋面上沾了點灰塵，是剛才在樓下花壇邊蹭到的。她忽然想起小學三年級，他也是這樣站在她面前，手里拿著她掉在操場上的跳繩，說“蘇悅曦，你的繩子纏成一團了”。那時候他還沒她高，說話帶著點奶聲奶氣的，笑起來眼睛會彎成月牙。

“那……”方嘉哲的聲音頓了頓，似乎在想該說點什么，“班主任在里面嗎？我幫你叫她？”

“不用不用！”蘇悅曦連忙擺手，指尖差點打到他的胳膊，“我自己進去就好，謝謝你。”

她把分班表重新捏緊，轉身想進教室，卻被方嘉哲叫住了。

“蘇悅曦。”

她回頭，看見他站在陽光里，碎發被風吹得又亂了些。他好像想說什么，嘴唇動了動，最后只化成一句很輕的話：“歡迎回來。”

回來？回哪里來？回這個她只待了六年的城市？回這個有他的地方？蘇悅曦沒敢問。她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不太自然的笑，然后轉身推開了教室的門。

門“吱呀”一聲關上，把走廊里的喧鬧和方嘉哲的身影都隔在了外面。班主任是個和藹的女老師，看見她進來，笑著招招手：“是蘇悅曦吧？來，跟大家做個自我介紹。”

蘇悅曦站到講臺上，目光下意識地往教室里掃了一圈。靠窗的第三排，坐著方嘉哲。他已經把袖子放了下來，端正地坐著，背脊挺得筆直，眼神落在她身上，很平靜，又好像藏著很多東西。

“大家好，我叫蘇悅曦，從今天起轉到這個班，希望以后能和大家好好相處。”她的聲音有點小，但教室里很安靜，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底下響起一陣稀稀拉拉的掌聲，有人小聲議論著什么。蘇悅曦的目光又碰到了方嘉哲的，他沖她點了點頭，嘴角還是往右邊歪了一點，像很多年前那樣。

班主任指了指方嘉哲旁邊的空位：“悅曦，你就先坐那里吧，正好嘉哲旁邊是空的，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問他。”

蘇悅曦的心跳又開始加速。她抱著書包，一步一步走過去，感覺全班的目光都跟著她在移動。走到座位旁，方嘉哲很自然地幫她把椅子往外拉了拉。

“謝謝。”她低著頭坐下，拉開書包拉鏈時，手指有點抖。

課本剛拿出來，就感覺桌肚里被塞進來一張紙條。蘇悅曦愣了一下，悄悄打開，上面是用黑色水筆寫的字，筆畫很工整，卻帶著點潦草的痕跡，像是寫得很急。

“你還記不記得，小學四年級運動會，你跑八百米摔了一跤，我把我的巧克力給你了？”

蘇悅曦的指尖捏著紙條，忽然就笑了。怎么會不記得？那天她穿著紅色的運動服，跑到第二圈時被石子絆倒，膝蓋擦破了好大一塊皮，疼得眼淚在眼眶里打轉。方嘉哲是當時的裁判志愿者，跑過來扶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塊用金色錫紙包著的巧克力，塞到她手里，說“吃了就不疼了”。那塊巧克力是榛子味的，有點苦，卻甜得她記到了現在。

她拿起筆，在紙條背面寫：“記得。你還說，那是你攢了一個星期的零花錢買的。”

把紙條遞回去的時候，她的手指又碰到了他的。這次，誰都沒有躲開。

窗外的香樟樹葉子被風吹得沙沙響，陽光透過玻璃，在課桌上投下晃動的光斑。蘇悅曦看著方嘉哲低頭看紙條的側臉，左邊眉骨上的那顆痣，在光線下清晰可見。

三年沒見，好像什么都變了。他長這么高了，聲音變了，連寫字的筆畫都比以前硬朗了。可又好像什么都沒變。他還是會在她窘迫的時候遞過一張紙，還是會記得那些她以為早就被遺忘的小事，還是會用那雙像蜂蜜一樣的眼睛看著她，帶著點溫柔，又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試探。

下課鈴響的時候，方嘉哲忽然轉過頭，問她：“中午一起去食堂吃飯嗎？我知道哪個窗口的糖醋排骨最好吃。”

蘇悅曦看著他嘴角那個熟悉的弧度，感覺心里某個被塵封了很久的角落，忽然被陽光照了進來。她點了點頭，聲音輕快得像剛被風吹過的風鈴：“好啊。”

走廊里又開始喧鬧起來，可這一次，蘇悅曦覺得那些聲音都變得很親切。她知道，有些故事，在三年前那個梧桐樹下暫停之后，終于要在這個灑滿陽光的走廊里，重新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