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單收拾了下,白舟拎起西裝搭在肩上,剛要出發。
鴉的聲音倏地從樓上傳來——
“白舟,有人找你。”
“——你一定想不到是誰。”
“……?”
白舟的確想不到。
這個時間,這個地點,除了拎刀持槍要將他斬成十八截的追獵者,還會有誰找他。
白舟立刻緊張起來。
然后,他站在窗邊,看見一道在樓下徘徊猶豫的身影。
憂郁的長發,犀利的大胡子。
一手拄著個鋼筋長棍,一手還捧了個紙碗。
……是他?
昨晚那個大胡子?
他來干什么的?
“大叔,這里總不能也是你們的地盤吧?”
從別墅里走出來,聽著耳邊不斷的知了叫聲……
白舟表面露出疑惑的表情。
但其實左手背在身后,早已偷偷攥住黑色短棒。
說不準……
是因為那兩個失蹤的小弟。
那很遺憾了,如果是這樣的話……
“真是你啊?”
那男人拄著鋼筋站在野草中間,衣衫破破爛爛,身上的味道很重。
但比味道更先迎上來的,是他粗糲的聲音,劈頭蓋臉迎來的幾句話
“——這么小,就在外面飄著,好受么?”
“真不打算回家?”
……可還沒等白舟回答什么,他身上那股興師問罪的氣勢自己就先坍塌。
因為他打量清楚白舟身后破破爛爛的屋子,還有白舟飽滿的精神狀態。
不像逞強。
接著,他皺起眉頭,悶聲悶氣地詢問出聲:
“你就在這地方,一個人過了一夜?”
倒也不是一個人……
白舟眨了下眼睛。
“有人和我說,今天出來撿垃圾,看見你在這附近。”
“我不太放心,就過來看看……”
“沒想到你真在這。”
看見?怎么看見的?
白舟琢磨了下,應該是自己中午在河邊洗臉時,被路過的拾荒者看見。
他是有印象的,但沒想到這拾荒者就是大胡子的人。
——難道你們拾荒者還有勢力范圍劃分的嗎?
“看起來,你并不是我以為的,只是任性的富家子弟。”
搖了搖頭,大胡子竟然主動彎下了腰:
“對不起,我先入為主了。”
“沒有沒有……”
聞言,白舟連連擺手。
倒也不能怪他。
單是看白舟的年紀、身上體面的衣著打扮和沉重的手提箱,很難不先入為主。
從小沒有父母,家鄉被炸成廢墟,最后被神秘組織滿城追殺什么的……
這種經歷還是過于離奇了。
別說普通人想象不到,就算白舟親口講出來,都會被人反手送到精神病院治療。
“所以,你找我來是……”
白舟不確定地詢問。
“誰都有難處,具體的緣由就不打聽了,這是行內的規矩。”
大胡子擺了擺手,
“可說實在的,流浪漢是很辛苦的,而且丟人,誰都瞧不起。”
“你還年輕,完全可以去城里找一份工作!”
大胡子的聲音在這兒停頓,
“……但如果你真覺得,能夠接受這樣的生活,也行。”
“要是有其他拾荒的難為你,你就說,是我的人,交過份子錢了。”
“我姓喬,他們都叫我老喬,南城的老喬。”
說著,大胡子抬手指向來時的方向:
“要是孤單了,想有個伴……”
“就去昨晚那里找我們。”
“我收回昨天的話。”
“——但如果去了,要把每天賺來的錢上交一部分,這是規矩。”
“不去也行,隨你。”
說完,老喬把手中的紙碗遞了過來。
他的動作硬邦邦的,顯然極不熟練這樣的行為,紙碗幾乎要撞上白舟的胸口。
“這是……?”
白舟眨了下眼睛。
“紅燒肉!”
“我猜你有時間沒吃上飯了。”
老喬的聲音干巴巴的,似乎不太習慣說這種話。
“算你小子趕上了,今天是據點一個月一次的吃肉日,拿錢換了半扇豬肉,自己煮的。”
“碗……是干凈的……沒用過,放心。”
小小的紙碗里,堆著幾塊油亮的肥肉。
濃油赤醬,顫顫的肥肉折射刺目的陽光,醬油燒糊的味道,混著肉香還有些許甜味撲面而來。
白舟愣了一下。
他本以為,這大叔是來拉自己入伙的。
可結果,他端著個一次性紙碗,跑這么老遠過來……
就是為了這個?
“大叔,你可能誤會了什么。”
白舟連連擺手。
“其實我沒想當拾荒者,就算吃了你們的肉,我也不會加入你們的。”
“嗯?”
老喬眉毛挑了兩下,反而欣慰地點了點頭,
“所以你是要找一份工作?那你就更該先填飽肚子……”
“也沒有。”
白舟實話實說:“暫時沒有這個打算。”
老喬哽了一下。
“……那你是要回家?”
“暫時也沒有這個打算。”
白舟的回答真是相當坦誠。
但他越說,大叔越要開始吹胡子瞪眼,臉都漲紅了。
“這也不做,那也不做?”
“——難道你要在這破房子里睡覺到餓死嗎?”
“這么年輕,有手有腳,沒疾沒病的,怎么不能養活自己?”
“哪怕是撿垃圾拾荒……也要有個撿垃圾的態度!”
大聲說著,他強行把裝著紅燒肉的紙碗塞給了白舟,里面的湯汁往外濺了幾滴。
“……算了,是我多管閑事了。”
“隨便你吧!”
老喬氣哼哼地,罵罵咧咧地轉身離開了。
一點都不墨跡。
仿佛只要把紅燒肉遞給白舟,他心里就踏實了似的。
就連白舟感謝和推辭的話語,都絲毫沒能留住他的腳步。
“……就這么走了?”
捧著這碗和天上掉下來沒區別的紅燒肉,肚子咕咕叫的白舟,有些茫然此刻的遭遇。
不是……這都什么跟什么啊!
他才剛和那倆拾荒倒霉蛋講過關于河神和斧頭的故事,
沒想到,自己又遇到了另一個版本——
從湖中鉆出來的大胡子河神大叔問白舟丟的是哪個斧頭,
但白舟壓根不是樵夫,就只是個路過的窮鬼,連生銹鐵斧頭都沒有。
——然而大胡子河神根本不在意他說的什么,河神只是單純想獎勵他,給他送點東西……
一切發生的太快。
快到白舟都沒來得及詢問和推辭,
手里就多了一碗紅燒肉。
難道他們以前認識?為什么要莫名其妙對他這么好?
關于這個問題……
其實白舟心底,多多少少有點兒猜測。
因為,老喬在和他交流時,看著他的眼神,完全不像是看白舟。
倒像是在看另一個人的影子。
緬懷著,感慨著,然后恨鐵不成鋼著。
可能,多少是有些故事在身上。
——但白舟并無探究別人隱私的意圖。
畢竟,陌生人的相逢別離都是緣分。
只要將對方贈與的好處默默記在心底就好。
對白舟而言,這種突如其來的善意,是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體驗。
——有點像是,在晚城胡同里,作為孤兒被大伙照顧的感覺。
“……”
這樣想著,白舟低頭看向手里那碗紅燒肉。
還是溫的。
捏了一塊,放進嘴里。
應該是沒放料酒,豬肉的腥臊相當明顯,調味粗糙,肉質粗劣,肥油膩人。
但,怎么說呢?
白舟咀嚼著,嘴巴鼓起。
……或許是太久沒吃上飯的緣故,竟然感覺這肉倒也別有一番風味。
很香。
——至少,在白舟看來。
這紅燒肉,可比基地食堂那些做得格外精致的肉食,要好吃許多了。
“你說得對,鴉。”
“任何地方,都有好人和壞人。”
一邊吃著,白舟一邊轉過頭,看向站在身旁的風衣少女。
從剛才開始,鴉就一直在這兒,全程旁聽。
如果不是這樣,白舟可不敢輕易吃別人遞來的食物。
“至少我能確定,他確實沒有說謊。”
鴉搖了搖頭,不確定地說道,
“或許,他在你身上,看見了他兒子的影子?”
“誰知道呢?“
白舟搖了搖頭,從小紙盒里又捏了塊五花肉放進嘴里。
入口即化。
肚子不再咕咕叫了,肉的熱量轉化成暖流,席卷全身,讓白舟漸漸放松下來。
咂了下嘴,白舟的眼睛滿足地瞇起。
然后,他把盒子遞了過去,
“你要嘗嘗嗎?其實,吃習慣了也還不錯。”
“不必。”
鴉搖頭。
野草搖晃,風吹過她漆黑如墨的長發。
淡淡的香氣逸散開來,若有若無。
“我已不需要靠蛋白質脂肪這種低級能量維持生命運轉。”
說著,她從懷中掏出兩粒咖啡豆,輕輕送入口中咀嚼。
讓潮濕的風多出幾分咖啡的焦糊芳香。
“這個就夠。”
……
人生的際遇,總是相當奇妙。
剛才,白舟還在吃著陌生的乞丐大叔送來的嗟來之食。
現在,他準備前往市中心,價格昂貴的米其林三星餐廳用餐。
紅燒肉只是剛剛開胃。
尤其是白舟為了去到那家餐廳,又沿著地圖徒步行走了三個小時。
鴉沒有跟過來,她說有事要忙。
神神秘秘的。
……一路上,白舟的口罩就沒摘下來過,表現相當低調。
雖然走路很累,但他也因此對這座陌生的城市有了許多新的了解。
讓人意外的是,聽海市的熊竟然可以當街“吃人”。
——他親眼見證!
在一家名為“甜雪霸城”的店門前,
一只棕色大熊張大的嘴巴里,竟倏地鉆出一只人的手臂!
顯然有人類在里面掙扎。
當時,白舟險些就上去一記滑鏟把大熊踢飛。
但旁邊路過的小女孩,先他一步,尖叫著撲上去抱住了大熊,嘴里還喊著“好可愛的熊熊”之類莫名其妙的話。
——讓白舟又不得不懷疑,其中是否另有隱情?
終于,在太陽徹底落山前。
伴著漫天的火燒云晚霞,在傍晚六點半左右,白舟抵達了人流如織的繁華市中心。
——順帶一提,第一次看見火燒云的時候,
白舟還以為,是鴉來了!
所以這個藍星真是奇怪,明明太陽是金色的,月亮是白色的,怎么偏偏日月交替的時候卻是紅色的?
他們晚城有血月,傍晚變成紅色相當正常。
你們藍星又是憑什么了……
很不正常不是嗎?
——但他很快就來不及思索更多了。
因為他在這兒看見了“熟人”。
幾名穿著黑西裝的男人,在路上若無其事地左顧右盼。
在他們手上,銀色的手提箱讓白舟相當熟悉。
——特管署的外勤小組!
第一直覺告訴白舟……
他們就是來找他的!
心中凜然,白舟忙低下頭,戴著口罩在人群中匆匆路過。
來得這么快……
基地的事情,都處理完了嗎?
緊張的壓迫感,彌漫至白舟心頭。
人來人往的街道仿佛變成午夜的墳場,不再能給他帶來半點安全感。
不知什么時候,就有可能和特管署的追兵迎頭撞上……
好在,白舟不需要在街上繼續待著。
因為他已經抵達此行的目的地——
【L'Ambroisie】
他為了店中鴉留下的“零花錢”而來。
明知道聽海城內會有危險,還是毅然來此——
就是為了于此拿到鴉留下的裝備補給。
有趣的是……
L'Ambroisie,意為奉給神的食物。
其又名“諸神的美饌”,招牌是黑松露鴨肝和千層酥,還有巧克力撻。
——當然,這些都是鴉和他說的。
看來鴉以前沒少光顧過這家餐廳,以至于將一部分“零花錢”都藏在這里。
“……咦?”
倏地,白舟由此發現了盲點——
那個時候的鴉,應該至少還是吃飯的。
“入店的服裝要求:男士必須穿襯衫、西褲,女士也必須穿著得體?”
在門口的招牌上,白舟輕輕念著。
——這不是巧了嗎?
白舟看了眼自己。
白襯衫,西褲,西裝拎在肩頭。
雖然吊兒郎當,但卻相當符合規定。
——難道,這也在鴉的預料之中?
在店門口,各種各樣的金色牌子帖在上面,密密麻麻層層疊疊:
【百年傳統法餐】
【聽海市紫珍珠三鉆】
【米其林指南三星年年入選】
【聽海必吃榜第一】
【……】
不明覺厲。
“啪”的一聲——
推開店門,隔絕內外。
白舟莫名松了口氣。
仿佛某種忽如其來的緊迫感又飄飄然離開。
“歡迎光臨,【L'Ambroisie】!”
推開散發著松露與金錢氣息的大門,迎面而來的侍者彬彬有禮。
水晶吊燈的光暈炫目,墻面的裝飾華麗優雅,窗邊還能看見外面的樹影婆娑,一切都充滿柔和典雅的氣氛,仿佛和外面的現代都市格格不入。
——而白舟,則是與這兩個環境全都格格不入的不速之客。
來往賓客全都一身正裝,表情嚴肅,說話間全都刻意壓低聲音,仿佛說話大聲一些就顯得自己低級了似的。
只有白舟左顧右盼,絲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好奇地打量這里。
“這位先生,晚上好。”
侍者又在說話了,聲調不高,
但說話的禮貌之中,又有種淡淡的、說不出來的驕傲。
這侍者本來相當自然地遞出雙手,想要接過白舟手中的西裝……
但他看了一眼白舟額頭的汗珠,還有帶著明顯灰塵痕跡的臟兮兮的西裝,
又不動聲色地收回戴著白手套的雙手。
噢……懂了。
賣保險跑業務的。
于是,
彬彬有禮的侍者伸手將白舟攔住,十分委婉地表示:
“——請你出去!”
“這里不允許推銷保險!”
白舟:“?”
保險是什么?
“裁決者-300”上倒是有個叫保險的東西……
這人是要他拿槍出來看看?
還是說,這也是暗號對接的一環?
……在白舟表示自己是來吃飯的以后,
侍者狐疑地打量著他:
“請問,您有預約嗎?”
“預約?”
白舟想起鴉在來前教過的話語,不確定地回答:
“我……應該不需要預約?”
“什么?”
侍者直接驚了。
為白舟的坦率。
——還說你不是賣保險的!
不對,你確實不是賣保險的——
你是來找茬的吧?
【L'Ambroisie】開店近兩百年,就沒有過不需要預約的客人!
可著全聽海城四處打聽,哪個名流顯貴、高管要員不以定到【L'Ambroisie】的位置為榮?
于是,他朝身后悄然打了個手勢。
立刻就又有兩名侍者悄然圍了過來。
……然后,靠近過來的兩名侍者,
就全都清楚聽見白舟接下來的話語:
“101包間,【L'étoile Voilée】”
念著拗口的名字,仿佛過往特訓時學習的神秘咒語,白舟捧讀似的背誦不明意義的臺詞:
“我來聆聽未盡的夜曲。”
說完,白舟自己都臉紅。
好尬的臺詞!
——鴉留下這種暗語都不覺得羞恥嗎?
不是很懂你們神秘世界的非凡者!
可另一邊——
101包間?
三名侍者愣神片刻。
緊接著,一道胖胖的身影,如一道靈活的風,從他們身旁閃過。
那是……
經理?
一名侍者茫然地喊了一聲。
此刻,伴隨門口的人越聚越多,
大廳里的“上流人士們”紛紛向這里投注目光。
——然后,他們紛紛懷疑是自己的耳朵聽錯了。
“當然——”
“當然,您不需要預約。”
面對門口那個戴著口罩的毛頭小子,
一向驕傲而堅持的經理先生,露出他們從未見過的謙卑姿態,笑容咧到嘴角跟一朵花似的:
“——因為,【L'Ambroisie】會永遠為您預留最好的位置!”
他狠狠瞪了一眼三名尚在茫然的侍者,將他們趕到一旁,然后躬身彎腰,手臂微抬:
“——您這邊請。”
在大廳中猜測紛紜的目光里,
踩著深紅的地毯,聞著空氣中松露與紅酒的香氣,
白舟徑直走向旁人禁足的餐廳深處。
恰在此時——
“噠噠……”
又有幾名拎著手提箱的黑西裝男人,從這家店的窗外匆匆路過。
一扇落地窗隔絕了內外,
分開兩個世界。
白舟向著大廳深處走去,而特管署的追兵朝向遠方尋覓。
——雙方的身影無意間交匯,卻又漸行漸遠。
傍晚的天空,晚霞退去,黑沉涌上。
隱隱有大團的烏云匯聚。
風雨欲來——
而在開著冷氣、金碧輝煌的高檔餐廳中……
本該安靜的大廳一團熱鬧。
經理開路,侍者跟從,就連傳說中驕傲難以見面的主廚都隨后匆匆趕至。
他們就這樣,簇擁著口罩下表情茫然、眼睛忽閃著的白舟。
——如同眾星捧月。
大廳自詡上流的眾人,只能對著他的背影目光異彩,眾說紛紜。
卻一無所獲。
這簡直已不是貴賓的范疇……
而仿佛是王回歸了他忠實的領土。
萬眾矚目——
但王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