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后，后山靶場。

尖銳的破空聲響起，一枚黑乎乎的榴彈劃過一道完美的拋物線，精準地砸在了一百五十米開外，用白灰畫出的圓圈正中央。

“砰！”

沉悶的爆炸聲在山谷里回蕩，炸起的塵土沖天而起。

“好！”

圍觀的戰士們爆發出一陣雷鳴般的叫好聲。

陳大年面無表情地放下擲彈筒，身體不再發抖，只是默默地用一塊油布，仔細擦拭著炮身，那動作，比對自己婆娘還親。

“營長，老陳這手藝，真是神了！”劉猴子湊到林毅身邊，滿臉的興奮，“咱們機炮排，現在指哪打哪，一打一個準！”

不遠處，王保國正帶著八連的兵，演練山地進攻。各個戰斗小組散得很開，交替掩護，利用地形快速穿插。代表敵軍火力的靶子，被他們從各個角度“拔除”。整個過程行云流水，沒有半點拖沓。

曾經那個只會喊著“弟兄們跟我沖”的莽撞連長，現在嘴里全是“二排掩護”、“三排從側翼上”、“注意拉開距離”之類的戰術口令。

林毅看著這一切，心里一塊大石頭落了地。

新兵學會了開槍和拼刺，知道了什么是紀律；“新生連”的降兵們放下了過去的包袱，把仇恨對準了真正的敵人；老兵們則成了新戰術的骨干和種子。

四百多號人，已經從一盤散沙，被他硬生生捏成了一塊鐵板。

這支部隊，有了筋骨，也有了魂。

可林毅很清楚，訓練場上打得再好，終究是演習。

士兵的血性，部隊的殺氣，必須在真刀真槍的戰場上，用鬼子的血才能喂出來。

再練下去，兵就要練油了，心氣兒也該散了。

該拉出去見見血了。

當晚，二營的臨時駐地燈火通明。

林毅召集了全營戰士，在空地上集合。沒有高臺，沒有長篇大論，他就站在隊伍前面。

“弟兄們，半個月了。”林毅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里，“這半個月，你們流的汗，吃的苦，我林毅都看在眼里。你們現在，一個個都像那么回事了。會打槍，會拼刺，也知道怎么跟身邊的弟兄配合作戰了。”

他頓了頓，掃視著一張張戰士的臉龐。

“但是，我問你們，咱們練兵是為了什么？”

“打鬼子！”

“報仇！”

人群里，吼聲此起彼伏。

“對！打鬼子，報仇！”林毅的聲音也高了起來，“訓練場上，咱們打的是靶子！可上了戰場，鬼子是活的，他們會開槍，會放炮，會用刺刀捅進咱們的肚子！怕不怕？”

“不怕！”吼聲震天。

“好！”林毅點了點頭，“我知道你們心里都憋著火，都藏著恨。今天，在咱們可能要走上戰場的前夜，我再給大家一個機會。誰還有話想說？誰心里還有疙瘩沒解開？說出來！說出來，咱們一起扛！把話說完了，明天，咱們就輕裝上陣，去干他娘的小鬼子！”

場面一時間有些安靜，戰士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就在這時，一個瘦小的身影從七連的隊列里走了出來。

是那個叫小石頭的年輕戰士，從新生連分過來的，平時很不起眼，訓練很拼命，但話很少。

他走到林毅面前，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趙鐵柱想上去拉他，被林毅用眼神制止了。

林毅走到小石頭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別怕，想說啥就說啥，全營的弟兄都聽著。”

小石頭抬起頭，眼眶瞬間就紅了，他深吸了一口氣，終于用嘶啞的聲音開了口。

“營長……俺……俺不是自愿當的二鬼子……”

他的聲音像是被砂紙磨過，帶著泣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俺家是河北的，前年，鬼子進了俺們村。俺爹娘，都被殺了……就剩俺和一個妹妹。”

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靜靜地聽著。

“俺妹……俺妹叫丫丫，才六歲……長得跟年畫上的娃娃一樣……”

小石頭說到這里，再也控制不住，眼淚順著臉頰滾了下來。他用袖子胡亂抹了一把，繼續說。

“鬼子把俺們這些青壯年都抓了起來，逼著我們穿上那身狗皮。那天，一個鬼子軍官，看著俺妹長得好看，就……就笑著給了她一塊糖。”

“俺妹膽子小，不敢接。那鬼子就把糖塞到她手里，還摸了摸她的頭。俺當時……俺當時還以為，這個鬼子……有點人心……”

小石頭的身體開始劇烈地顫抖，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絕望的下午。

“然后……然后那個鬼子軍官，就對旁邊的新兵蛋子說了一串俺聽不懂的鳥語。他笑著，拔出了刺刀……他讓那些新兵看清楚，怎么才能一刀捅死人，怎么捅，人死得最慢，最痛苦……”

“他讓俺們按著，不讓俺動……俺就眼睜睜地看著……看著他……”

小石頭說不下去了，他蹲在地上，雙手死死地抓著自己的頭發，發出了野獸般的哀嚎。

“俺妹……她到死……手里還攥著那塊糖……她都不知道為啥……那個給了她糖的叔叔……要殺了她……”

“哇——”

人群中，不知是誰先哭出了聲，緊接著，壓抑的哭聲連成了一片。

就連王保國這樣流血不流淚的漢子，也別過頭去，肩膀一抽一抽的。

陳大年站在機炮排的隊伍里，他看著蹲在地上痛哭的小石頭，仿佛看到了自己那個慘死的兒子，他伸出手，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不讓自己哭出聲，可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

整個營地，被一種巨大的悲傷和憤怒籠罩著。

小石頭哭了好久，才慢慢站起來，他通紅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前方，像是要噴出火來。

“營長！俺要報仇！俺要親手擰下鬼子的腦袋！俺要讓他們知道，糖不是這么給的！人，不是這么殺的！”

“報仇！”

“報仇！！”

“殺光小鬼子！！！”

四百多人的怒吼，匯成一股聲浪，直沖云霄，仿佛要將這夜空撕裂。

戰士們舉起了手里的槍，用槍托奮力地砸著地，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同樣的兩個字——復仇！

林毅走到小石頭身邊，把他緊緊地摟在懷里，重重地拍著他的后背。

“好兄弟，這仇，不是你一個人的。”林毅轉過身，面對著全營的戰士，他的聲音也沙啞了，“是咱們二營，四百多號人，共同的仇！是為了陳大年的娃！是為了小石頭的妹妹！是為了千千萬萬被鬼子屠殺的同胞！我們拿起槍，就是要告訴這幫畜生，這里是中國！欠下的血債，必須用血來還！”

“血債血償！”

“血債血償！！”

怒吼聲中，林毅能清晰地感受到，這支部隊的魂，徹底立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