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幾乎是逃進教學樓的。走廊里明亮的燈光刺得他眼睛發酸，林晚晴那句“令人作嘔”像冰冷的蛇信，反復舔舐著他的耳膜。他低著頭，快步穿過喧鬧的人群，只想找個角落把自己藏起來。卓越班……那三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靈魂都在顫抖。他找到高一（1）班——門牌上燙金的“卓越班”三個字刺得他瞳孔微縮。深吸一口氣，他推開門。

教室里的喧囂瞬間安靜下來。幾十道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好奇、探究、審視、毫不掩飾的輕蔑……像一張無形的網，將他牢牢罩住。空氣仿佛凝固了，只剩下他沉重的呼吸聲和心臟擂鼓般的跳動。他僵在門口，手腳冰涼。

靠窗的位置，一個穿著寬大潮牌T恤、頭發剃成利落短寸的男生（韓銳）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嘴角掛著毫不掩飾的譏誚：“喲，這不是咱們班新來的‘特招生’嗎？怎么？站在門口不敢進來？怕我們這群‘書呆子’吃了你啊？”他刻意加重了“特招生”三個字，引來一陣壓抑的低笑。

浩然臉上火辣辣的。他下意識地尋找顧天的身影。顧天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正低頭看著一本厚重的英文原版書，側臉線條冷峻，仿佛門口的騷動與他毫無關系。他甚至沒有抬頭看一眼。

“讓讓，別擋路。”一個清冷的女聲自身后傳來。浩然下意識地側身讓開。林晚晴和葉允恩走了進來。林晚晴目不斜視，徑直走向前排一個空位。葉允恩跟在她身后，經過浩然時，飛快地瞥了他一眼，眼神復雜。

浩然只覺得臉上最后一點血色也褪盡了。他像一尊僵硬的木偶，挪動著腳步，在教室最后排、離顧天最遠的一個角落，找到了唯一空著的座位。桌椅嶄新，卻冰冷得像審訊室的刑具。他拉開椅子坐下，發出的輕微聲響在過分安靜的教室里顯得格外刺耳。他能感覺到四面八方投來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他背上。

講臺上，班主任李老師清了清嗓子，開始講話。浩然一個字也沒聽進去。他低著頭，手指死死摳著嶄新的課桌邊緣。林晚晴那句“令人作嘔”和韓銳那句“特招生”在腦海里反復交織、放大。他感覺自己像被剝光了衣服扔在聚光燈下。

時間變得無比漫長。就在他幾乎要被這巨大的壓力和羞恥感壓垮時——

“嗡……”

一陣極其輕微、幾乎難以察覺的震動，從他校服口袋深處傳來。不是手機鈴聲，更像某種精密儀器啟動時發出的低鳴。這聲音微弱得如同幻覺，卻像一道電流，瞬間穿透了浩然混沌的意識！他猛地一僵，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剎那間凝固了！

這聲音……他聽過！

在那些模糊的、如同隔著一層毛玻璃的夢境碎片里！在冰冷刺眼的無影燈下，在閃爍著詭異光芒的儀器旁邊……這低沉的嗡鳴，如同地獄的喪鐘！

一股難以言喻的、源自靈魂深處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跳動！冷汗瞬間浸透了他的后背。他猛地抬起頭，瞳孔因極度的驚駭而急劇收縮，茫然地、驚恐地掃視著教室——是誰？是什么東西在響？！

一切如常。那詭異的嗡鳴也消失了。是幻覺嗎？

浩然劇烈地喘息著，臉色慘白如紙。他用力攥緊拳頭，試圖用疼痛來驅散那滅頂的恐懼。但那種冰冷刺骨的、仿佛被毒蛇盯上的感覺，卻牢牢地纏繞著他。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引來一片側目。他顧不上那些目光，幾乎是踉蹌著沖出教室，直奔教師辦公室。

“咚咚咚！”他用力敲響了王主任的門，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進。”王主任的聲音從門后傳來。

浩然推門進去。辦公室里彌漫著淡淡的茶香。王主任抬起頭，看到是他，臉上露出一絲公式化的溫和：“同學，有什么事嗎？”

“主任你好，我是之前高一三班的陳浩然。”浩然的聲音帶著急促的喘息，“關于這次分班……我想問問……是不是搞錯了？我……我是年級第999名，倒數第一，才考了267分……”他語無倫次。

王主任抬起手，示意他停下。他臉上那點溫和迅速褪去，換上了一副公事公辦的表情。“分班沒分錯，你確實是在卓越班。”他的聲音平穩，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度。

“為什么？”浩然脫口而出。

“什么原因？”王主任打斷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直視著浩然的眼睛，帶著點意味深長，“你得問問你的好兄弟顧天了。”他頓了頓，看著浩然瞬間僵住的表情，語氣又放緩了些，“其實浩然，你不必有太大負擔。”他拿起桌上的保溫杯，慢悠悠地呷了一口，“你看我，我就是特別看好你的。”他放下杯子，“何必在意他人的目光呢？卓越班也好，普通班也好，不都是提供一個學習平臺罷了嗎？”

“可是……”浩然還想爭辯。

“主任知道！”王主任再次打斷他，聲音提高了一點，“外面那些流言蜚語，我會處理的！”他拍了拍胸脯，做出保證的姿態，“還有！”他猛地站起身，像是下了很大決心，“從今天開始，我們取消‘卓越班’這個稱呼！年級20個班，一律視為普通班！消息我馬上發下去！”他拿起桌上的內線電話，作勢要撥號，“我看哪個小子還敢說你的！一個學校的，哪有分三六九等的！”

他放下電話，繞過辦公桌，走到浩然面前，伸出手，動作略顯生硬地攏住浩然的肩膀，臉上擠出一個寬慰的笑容：“你回去安心學習吧，浩然。我還是很看好你的。”

浩然只覺得一股巨大的荒謬感涌上心頭。他看著王主任臉上那努力維持的“寬慰”笑容，只覺得渾身不自在。他張了張嘴，最終只是扯出一個極其勉強的、甚至帶著點麻木的笑容，點了點頭：“行吧……主任，打擾了。”

他轉身，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辦公室。門在他身后輕輕關上。

辦公室里，王主任臉上那點強撐的笑容瞬間垮塌。他長長地、無聲地吐出一口氣，后背的襯衫已經被冷汗浸濕一小片。他跌坐回椅子上，手指有些顫抖地拿起桌上的保溫杯，卻怎么也擰不開蓋子。他腦海里反復回響著剛才那個來自省教育廳最高層的、語氣冰冷而強硬的電話指令——“必須確保陳浩然同學在卓越班穩定就讀，任何非議，校方自行處理！這是命令！”他抹了一把額頭的冷汗，眼神里充滿了困惑和一絲驚懼。

浩然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回高一（1）班。推開門，教室里短暫的安靜了一下，無數道目光再次聚焦在他身上。那些目光里的探究、鄙夷、幸災樂禍……似乎因為王主任那番“取消卓越班”的宣言，變得更加復雜和意味深長。

浩然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剛才在辦公室經歷的那一幕，像一盆冰水，澆滅了他心頭最后一點試圖掙扎的火苗，只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冰冷。他不再躲避那些目光，也不再感到羞恥或憤怒。他只是面無表情地、徑直地走向教室最后排那個屬于他的、孤零零的角落座位。腳步甚至沒有一絲遲疑。

他拉開椅子坐下，動作機械。目光落在空白的筆記本上，眼神空洞。日光燈慘白的光打在他年輕的側臉上，勾勒出一種近乎透明的脆弱和一種……認命般的沉寂。仿佛剛才那場差點將他靈魂撕裂的恐懼嗡鳴，以及王主任辦公室里那場荒誕的表演，都只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故事。

他只是個誤入此地的、格格不入的影子。僅此而已。

與此同時，城市另一端。

那間充滿未來科技感的巨大實驗室里，空氣冰冷依舊。

路婭婭坐在中央控制臺前，白色研究服纖塵不染。她面前的巨大主屏幕上，清晰地分割著十幾個畫面。其中一個被放大的畫面里，正是高一（1）班教室角落那個剛剛落座、面無表情、眼神空洞的少年——陳浩然。

路婭婭的目光平靜地掃過屏幕。她纖細的手指在虛擬鍵盤上輕輕一點。主屏幕一角立刻彈出一個窗口，里面是浩然剛才身體各項指標的實時監測數據——心率從剛才的狂飆驟降至近乎異常的平穩線，血壓回落，腦電波呈現一種奇異的、近乎休眠的低頻狀態，腎上腺素水平斷崖式下跌……所有數據都指向一種狀態：深度麻木與心理性隔絕。

她看著屏幕上那個仿佛失去靈魂的少年，看著他空洞的眼神和近乎休眠的生理數據，那雙藏在智能鏡片后的眼睛，深邃得如同宇宙的盡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

“時間不多了……”她低聲自語，聲音清冷如冰，帶著一種緊迫感，“得盡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