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穿著一身自己的衣服。色彩淡雅,淺淺的白色與青藍色相互交織色,布料包裹著身體,幾個小時前,它還是優雅,清新的象征。而現在,這副皮囊底下,心臟沉得像是灌滿了冰冷的鉛塊,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一種陌生的眩暈。呼吸滯住了,喉嚨里梗著什么,干燥得發痛。目光艱難地抬起,穿過繚繞的低氣壓煙霧。周振平局長坐在對面,背脊挺得筆直,那身熨帖板正的警服在他身上顯得異常沉重。他的臉像覆蓋著一層灰暗的鉛,嘴唇抿成一條嚴苛的直線,刀刻般的皺紋深陷下去,放滿了濃得化不開的懷疑與痛心。他沒有看我手腕上那圈刺眼的銀白和肩膀上的刺傷,但眼神像沉重的鐵錨,沉甸甸地墜在我的肩上、心上?!皬堨濉本珠L的聲音粗糲沙啞,像是砂紙在磨擦生銹的鐵器。每一個字吐出,都耗費著他巨大的力氣,“你涉嫌…謀殺拆遷區居民張建國…證據…對你很不利?!甭曇羰瞧椒€的,如同鈍刀在木頭上刻字,竭力維持著冷靜外殼下難言的劇痛與難以置信。
我張了張嘴,那三個指控的字眼——“謀殺”、“張建國”——像燒紅的烙鐵燙過神經。身體里仿佛有什么東西猝然坍塌了,失重感猛地攫住全身。我試圖找回自己的聲音,但喉嚨緊鎖,只能聽見氣流在胸腔里徒勞地打轉,發不出任何成型的音節。
就在這死一樣的僵持中,視線卻鬼使神差地偏開了一個微小的角度。我捕捉到了一抹存在。
角落的陰影里,倚著一個人。那是副局長趙國棟。他側身站著,半邊身子融在燈光照不到的灰暗中,只留下一個模糊而挺拔的剪影輪廓。
審訊室里壓抑的空氣凝滯如泥淖,他卻仿佛隔絕在這片凝重之外。指尖夾著的那支煙,猩紅的火點在昏暗里明明滅滅,細微的青煙蛇一樣向上扭曲逸散。
他全程不發一語,甚至沒有一個明確看向我的動作。然而,就在局長最后一個字落下的瞬間,我的目光像被磁石牽引般,倏地撞進了那雙眼睛的深處。
一片純粹的寒冰。冰冷、堅硬、深不可測。沒有憤怒,沒有惋惜,更無所謂震驚。那眼神如同封凍千年的深海,靜默地注視著溺水者徒勞的掙扎。
那徹骨的漠然,比直白的憎恨更鋒利,像淬了冰的針,精準地刺穿了此刻我所有的混亂、愕然與窒息。那寒光并非一閃即逝,而是凝滯在那里,一種洞悉一切的殘酷沉淀。被洞穿的寒意沿著脊椎急速蔓延,直沖大腦。
“不是我,局長?!边@四個字艱難地從緊咬的牙關中擠出,帶著血銹的味道,“老…老張的事,跟我……沒有任何關系?!?
周振平局長下頜的線條繃得更緊,像拉滿的弓弦,下頜微微顫動了一下,終究沒有再吐出任何追問或斥責。審訊室里再次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空氣仿佛凝固成塊,沉重地壓在每個人的胸腔上。
保釋的手續進行得異乎尋常的順利。冰冷的鐵柵欄在身后沉重地合攏,發出“哐當”一聲悶響,城市喧囂的聲浪和夏日傍晚渾濁的熱風瞬間撲面而來,如同洶涌的海水倒灌進干涸的河床。我站在分局門口的臺階下,衣服早已脫下,替換上一身半舊的便衣,與世界顯得格格不入。
夕陽的余燼在天邊灼燒,染紅了鱗次櫛比的樓宇玻璃幕墻,也在我身上投下傾斜、狹長的影子,像一道無法擺脫的傷痕。
一種被剝光暴露在街頭的不適感刺痛著皮膚。路人視線或有意或無意的觸碰,都仿佛帶著細小的倒刺。我下意識地將手插進褲兜,肩膀不自覺地微縮,像蝸牛試圖縮回殼中,只求快些逃離這片視線交織的羅網。
胸腔里那顆心沉重地跳著,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深入骨髓的疲憊和一種搖搖欲墜的茫然。
剛邁出幾步,視線掃過街角。一棵高大的法國梧桐投下濃重的樹影,在光與暗的邊緣,一個人影瑟縮地立著,像一道倉促抹去的炭筆痕跡。
他是誰?轉頭一望,人又不見了,我回到家,像一灘爛泥一般倒在沙發上。
就在這時,桌角上蒙了一層薄灰的老式電腦屏幕驟然亮起,嘶啞地咳嗽了幾聲,屏幕上跳出郵件到達的新提示。
郵件標題只有冰冷的一個字:【圖】。
發件人一欄赫然顯示著:Zhao.Guodong@POLICE-GOV
心臟猛地一跳,重重撞在胸口。
指尖懸在鼠標上方,幾乎是帶著點僵硬的滯澀感點擊下去。
附件是一張放大了數倍的截圖。畫面的像素顯然不高,放大了更是粗糙。但內容依然清晰得讓人心驚肉跳——這是張建國遇害那間破舊平房外,一個墻角安裝的廉價監控探頭拍到的畫面!監控設備老舊,角度偏僻,只能覆蓋小屋側面狹窄的區域和一截斑駁的磚墻角落。
畫面正中,精準地定格著一個人影。那人身穿合體的警用作訓服,肩上扛著東西——一個纏裹起來的、長條形的深色大袋子??复拥膭幼鞣浅3粤?,身體的姿態微微前傾,明顯能感覺到那份重量的壓迫感。他正轉身欲走。
那個穿著警服、扛著袋子的模糊人影,那個姿勢……分明就是我!
全身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剎那冰涼地退去,凍僵了四肢百骸。耳朵里是血液奔流的轟鳴。
不可能的!那身形輪廓,尤其是微微前傾時肩膀繃緊、脖頸前探的微動作——那幾乎成了高磊這具身體的條件反射,是經年累月訓練和習慣共同造就的烙??!我自己最清楚不過。每個清晨負重跑圈結束,扛起沙袋走向器械庫時,玻璃反光里映出的,就是這樣的輪廓。
趙國棟發來的圖片是一道鋒利的冰棱,而手套上干涸的血跡則是濃稠粘膩的毒沼。
桌面上的手機屏幕驟然亮起,嗡嗡震動起來,在寂靜的房間里發出刺耳的噪音。屏幕上跳躍著一個陌生的號碼,不是趙國棟的。
我按下接聽鍵,手機冰冷地貼住耳廓。另一端沒有立即說話,只有電流微弱的滋滋聲,沉默得如同深淵。
“喂?”我的聲音干澀得不像自己。
沉默又持續了幾秒。然后,一個低沉得像是從地底深處滲出來的聲音才慢條斯理地響起,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令人頭皮發麻的柔和:
“小張,看郵件了嗎?”是趙國棟。他根本不用掩飾音色,每一個平穩的吐字都像是在精心打磨一把鈍刀,“怎么樣,還喜歡這份禮物嗎?特意從那個破舊的老監控里…裁給你看的。”一個刻意的停頓,如同貓玩弄掌下的老鼠,“角度清奇,是挺像你,對吧?”
我緊咬著牙關,牙根酸脹,下巴繃得像塊石頭,無法吐出任何一個字。空氣在聽筒內外凝滯著,仿佛能聽到自己血液凍結碎裂的微響。
趙國棟的聲音再次響起,依然是那種不帶煙火氣的平穩,像在宣讀一份過期公告:“別著急。這只是序曲。”
他的音調壓得更低,帶著一種催眠般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兩天后,清晨。城西新規劃的‘未來之心’產業園中心廣場。破土動工儀式現場。朝陽初升的時候…記住,必須在光剛照亮廣場中央那個奠基碑的時候到?!?
聽筒里傳來一聲極其輕微的、仿佛是金屬打火機開合發出的“叮”聲。
“那里,”趙國棟的聲音里滲入一絲難以名狀的玩味,如同毒蛇吐出信子,“會有最后的光,照見你想知道的…一切。”那個“一切”的尾音被他拖長,帶著一絲冰冷的黏膩感。
“當然,”他話鋒猛地一折,帶著某種金屬摩擦般的嘶啞,“光…也能照見墳墓?!?
毫無征兆地,“嘟…嘟…嘟……”忙音突兀地切斷了所有聲音。趙國棟甚至沒給我任何回應的余地。
聽筒里只剩下空洞的盲音,單調地重復著,在死寂的客廳里撞出冰冷的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