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心殿的龍涎香里摻了太多藥味,濃得化不開。張懿航跪在冰涼的金磚上,鼻尖縈繞著苦艾與當歸的氣息,恍惚間竟分不清是殿內的藥湯,還是八舅劉耀文昨夜咳在帕子上的血味。龍榻上的皇帝呼吸微弱,錦被下的手枯瘦如柴,每一次起伏都像風中殘燭,隨時會熄滅。
“還沒消息嗎?”楊紫的聲音發顫,她攥著皇帝的手,素色宮裝的袖口已經被眼淚浸得發皺。三日前,五舅宋亞軒在黑風口豎起反旗,理由是“賀峻霖通敵,清君側”;六舅賀峻霖在落馬坡領兵對峙,喊出的口號是“宋亞軒謀逆,護王駕”。親兄弟的兵戈相向,像兩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進了視他們如親子的皇帝心口。
大舅丁程鑫扶著廊柱劇烈咳嗽,帕子上的血點比殿角的紅梅更艷。他本就體弱,這幾日衣不解帶地侍疾,又要處理京中防務,臉色白得像張紙:“小五在落蓮坡屯了三萬兵,小六的糧草隊被截在青石峪,兩邊已經斷了三日通訊,怕是……怕是要動真格了?!?
二舅馬嘉祺猛地攥緊腰間的玉佩,那是皇后馬靜姝給他的,刻著“穩”字。他看向窗外,晨光熹微中,宮墻上的龍旗耷拉著,像只折了翼的鳥:“娘,要不……讓兒去一趟落蓮坡?”
馬靜姝坐在皇帝身邊,鳳釵上的明珠映著她眼底的紅:“你去了又能如何?他們倆現在紅了眼,怕是連你這個親二哥的話都聽不進去了?!彼哪抗鈷哌^跪在地上的張懿航,少年脊背挺得筆直,卻在聽到“落蓮坡”三個字時,指尖狠狠掐進了掌心——那里有他去年埋的壇酒,本想等五舅六舅和解了,一起挖出來慶功。
“紫兒,你勸勸他們吧。”張若昀扶住搖搖欲墜的楊紫,他的聲音沉穩,卻掩不住疲憊,“小五最聽你的話,小六小時候總纏著你要糖吃,你去……”
“我去了又能怎樣?”楊紫的眼淚終于決堤,“他們手里的刀,對著的是親兄弟啊!我這個姐姐,在他們眼里早就成了絆腳石!”她忽然抓住張懿航的胳膊,指甲幾乎嵌進肉里,“懿航,你去!你帶著娘的玉佩去,告訴他們,若是再不停手,我就死在他們面前,讓他們這輩子都背著害死姐姐的罪名!”
張懿航猛地抬頭,眼里的血絲像蛛網般蔓延。他想起十歲那年,五舅背著他在雪地里跑,六舅在后面追,喊著“小五你慢點,別摔著孩子”;想起十二歲生辰,兩人爭著給他送禮物,五舅的長槍太沉,六舅的劍鞘太滑,最后都摔在地上,笑得像兩個傻子。那些暖融融的記憶,此刻卻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心口發疼。
“我去!”少年的聲音帶著哭腔,卻異常堅定,“我一定讓他們停手!”
張曉彤遞來披風時,指尖在發抖:“路上小心,帶著親衛,別逞能。”姐姐的眼眶紅腫,顯然是哭過一夜,“娘說,那枚并蒂蓮玉佩你帶著,五舅六舅見了,總會念點舊情?!?
張懿航接過玉佩,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到四肢百骸。那是母親親手雕的,一半給了五舅,一半給了六舅,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蓮,此刻卻被他攥在手心,像握著塊燒紅的烙鐵。
烈馬沖出宮門時,踏碎了滿地晨光。張懿航伏在馬背上,風灌進領口,冷得像冰。他想起廷杖那日,五舅偷偷給六舅塞止痛藥;想起換藥時,六舅在五舅的傷藥里多加了當歸;想起落馬坡的夜晚,兩人背靠背守著篝火,槍尖劍刃朝著同一個方向。那些藏在爭吵下的溫情,怎么就變成了今日的刀光劍影?
落蓮坡的風帶著股鐵銹味。張懿航勒住馬時,心臟差點從嗓子眼里跳出來——漫山遍野的兵甲,一邊是月白戰袍,一邊是石青鎧甲,像兩條對峙的巨蟒,吐著信子,隨時要吞噬對方。而在戰場中央,五舅宋亞軒和六舅賀峻霖的身影格外清晰。
宋亞軒的長槍斜指地面,槍纓還是十年前的紅綢,被風吹得獵獵作響。他的戰袍上沾著血,不知是敵人的,還是自己的,臀上的舊傷顯然裂開了,每走一步都牽扯著身形微顫,卻依舊梗著脖子,像頭不肯認輸的狼:“賀峻霖,你敢不敢跟我單打獨斗?別讓弟兄們跟著送死!”
賀峻霖的劍出鞘三寸,寒光映著他眼底的紅。他的腿在戈壁落下的病根犯了,此刻卻站得筆直,石青鎧甲的邊緣磨得發亮,那是多年征戰留下的印記:“單打獨斗?宋亞軒,你忘了西境的弟兄是怎么死的?忘了落馬坡的糧草是怎么被劫的?你現在跟我談弟兄?”
“我沒忘!”宋亞軒的槍猛地指向賀峻霖的胸口,槍尖離他只有寸許,“我就是因為沒忘,才要殺了你這個通敵叛國的奸賊,告慰弟兄們的在天之靈!”
“你瘋了!”賀峻霖的劍也抬了起來,劍尖抵著宋亞軒的咽喉,“那封通敵的信是偽造的!李嵩已經招了,是他收了北疆人的錢,故意挑撥我們!”
“我不信!”宋亞軒的槍猛地往前送了半寸,槍尖刺破了賀峻霖的鎧甲,帶出絲血珠,“除非你把西境的糧草賬冊交出來,讓弟兄們看看,當年到底是誰延誤了糧草,讓三百弟兄活活餓死!”
“你非要逼死我才甘心嗎?”賀峻霖的劍也往前遞了半寸,劍氣割得宋亞軒的脖頸發疼,“那本賬冊早就被風沙埋了!我賀峻霖對天發誓,若有半句虛言,就讓我死在你的槍下!”
“好啊?!彼蝸嗆幒鋈恍α?,笑得比哭還難看,“那我就成全你!”
張懿航的尖叫卡在喉嚨里。他看見五舅的槍猛地刺出,六舅的劍也同時揮出,兩道寒光在陽光下交織,像條淬毒的蛇,瞬間纏上了彼此。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風停了,鳥不叫了,連士兵們的呼吸都屏住了。
然后,是刺耳的穿透聲。
宋亞軒的長槍,深深扎進了賀峻霖的左肩。賀峻霖的劍,卻刺穿了宋亞軒的心臟。
“為什么……”宋亞軒的槍從手里滑落,他看著胸口的劍,眼里的狠戾漸漸變成了迷茫,像個迷路的孩子。血從他嘴角涌出,染紅了胸前的蓮花繡紋——那是楊紫親手給他繡的,說“弟弟們穿著,就像姐姐在身邊”。
賀峻霖的劍還在發抖,他看著宋亞軒倒下去,眼里的紅一點點褪去,只剩下空洞的白。他想松開手,卻發現指尖像被黏住了,劍上的血順著指縫往下滴,燙得像火。
“五舅——!”張懿航從馬上摔下來,膝蓋磕在石頭上,疼得鉆心,卻顧不上揉。他爬向宋亞軒,少年的手剛碰到五舅的衣角,就被一股力量推開——宋亞軒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指了指賀峻霖,嘴唇動了動,卻沒發出聲音,眼睛永遠地閉上了。
賀峻霖猛地拔出劍,血噴了他滿臉。他看著自己的手,那雙手曾給宋亞軒包扎過傷口,曾跟他分過一塊發霉的餅,此刻卻沾滿了親兄弟的血。他忽然發出一聲凄厲的嘶吼,像頭受傷的獸,轉身朝著北疆的方向沖去,誰也攔不住。
“五舅……五舅……”張懿航抱著宋亞軒漸漸變冷的身體,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砸在五舅的戰袍上。他想起小時候,五舅總把他架在脖子上,說“我們懿航將來要當大將軍”;想起廷杖時,五舅忍著疼說“別為我們擔心”;想起昨夜侍疾時,他還在心里默念“五舅六舅一定會和好”??涩F在,懷里的人身體越來越冷,再也不會跟他拌嘴,再也不會笑著給他塞糖吃了。
消息傳回養心殿時,皇帝正在喝藥。張曉彤剛說了句“落蓮坡……五舅他……”,皇帝手里的藥碗就“哐當”掉在地上,青瓷碎片濺了一地,像朵破碎的蓮。他指著門口,嘴唇哆嗦著,半天說不出話,最后頭一歪,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皇上——!”馬靜姝的哭喊撕心裂肺,她撲在皇帝身上,鳳釵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像根弦斷了。
楊紫眼前一黑,被張若昀死死抱住。她看著龍榻上的皇帝,又想起落蓮坡的宋亞軒,心口像是被生生剜去了一塊,疼得連呼吸都忘了——她的義父,她最疼的五弟,都在這一日,永遠地離開了她。
殿內的哭聲震天,卻蓋不住外面的風雨。馬靜姝抹掉眼淚,抓住丁程鑫的手,她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老大,現在不是哭的時候。國不可一日無君,你是長子,這龍椅,你必須坐上去?!?
丁程鑫猛地搖頭,咳嗽得更厲害了:“母后,兒……兒不行……”
“你行!”馬靜姝打斷他,目光掃過跪在地上的眾人,“你五弟沒了,六弟瘋了,這個家,這個國,只能靠你撐著!你要讓你父皇放心,要讓那些死去的弟兄安心,更要讓寧安的百姓……有飯吃,有衣穿!”
張若昀扶著楊紫,對丁程鑫點了點頭:“鑫兒,母后說得對?,F在只有你能穩住局面,別讓小五小六的血白流?!?
丁程鑫看著龍榻上的皇帝,又想起五弟六弟小時候圍著他喊“大哥”的模樣,眼淚終于掉下來。他深吸一口氣,緩緩站直身體,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從未有過的堅定:“好,我坐。”
登基大典辦得倉促而肅穆。丁程鑫穿著不太合身的龍袍,坐在冰冷的龍椅上,像尊沒有靈魂的雕像。馬靜姝站在他身邊,鳳冠霞帔,成了寧安最年輕的太后。她看著階下的百官,忽然想起多年前,皇帝抱著襁褓中的丁程鑫,笑著說“這孩子,將來是個仁君”,眼淚差點掉下來。
三日后,馬府傳來喜訊——馬嘉祺的妻子誕下一個男嬰。二舅抱著襁褓,匆匆趕到皇宮,他的眼圈還是紅的,卻努力擠出個笑容,把孩子送到張懿航面前:“懿航,你看,是個男孩,像他娘,眼睛大大的?!?
張懿航的目光空洞,他看著襁褓里的嬰兒,那張小臉皺巴巴的,像只小貓。他想起小時候,五舅六舅也是這樣抱著他,笑著說“我們懿航長大了要當英雄”??捎⑿圻€沒當上,他最敬的舅舅,卻永遠地沒了。
“好看嗎?”馬嘉祺的聲音帶著期盼,他想讓這個新生命,給這個飽經風霜的家,帶來一絲暖意。
張懿航沒說話,只是盯著嬰兒的眼睛。那雙眼睛很亮,像落蓮坡的月光,像西境的星星,像他記憶里五舅六舅年輕時的模樣。
少年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卻猛地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懿航——!”張若昀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他。兒子的身體很輕,卻燙得嚇人,像團燃盡的火,終于支撐不住,徹底熄滅了。
張若昀抱著昏迷的張懿航,看著襁褓里的嬰兒,又望向窗外的天空。烏云密布,像是要下一場大雪。他知道,這場雪落下來,不知要埋掉多少往事,多少故人。而那些活著的人,只能踩著雪,一步步往前走,帶著逝者的期望,帶著未竟的心愿,艱難地,卻又必須堅定地,走向未知的將來。
落蓮坡的紅纓槍還插在土里,槍尖的血已經凝固,像朵開敗的蓮。風過時,槍纓獵獵作響,像是在訴說著什么,卻終究被風雪掩蓋,再也無人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