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陰了數日的天,總算沒再落雨。但宮道上的青磚縫里還積著水,踩上去濺起細碎的泥點,像誰沒擦干凈的淚。張懿航站在午門的石獅旁,手里攥著塊溫熱的糖糕——是母親楊紫今早剛蒸的,用了新收的麥芽,甜得發膩。十五歲的少年穿著玄色勁裝,領口的銀線繡鷹被晨露打濕,沉甸甸地貼在鎖骨上,像塊卸不下的心事。
“殿下,該進去了。”侍衛長的聲音壓得很低,目光瞟向太和殿的方向,那里的鎏金瓦在云層后泛著冷光。今早卯時剛過,宮里就傳來消息,八位舅舅在御書房吵翻了天,連皇帝案上的霽藍釉筆洗都被摔了,碎片濺到丁程鑫的朝服上,染出片深紫的痕。
張懿航把糖糕塞進袖中,指尖觸到堅硬的玉佩——是姐姐張曉彤昨日給的,說“戴著能安神”。他腳步頓在丹陛前,聽見太和殿里傳來皇帝的怒吼,混著瓷器碎裂的脆響,像極了去年鎮國公府抄家時的動靜。
“反了!你們都反了!”皇帝的聲音撞在朱紅柱上,震得梁上的灰簌簌往下掉。張懿航掀簾進去時,正看見宋亞軒的月白錦袍被撕開道口子,賀峻霖的石青官帽滾在龍椅旁,丁程鑫捂著胸口咳嗽,帕子上的紅痕比昨日更深,馬嘉祺正彎腰去撿地上的奏折,指節被碎瓷片劃破,滲出血珠。
“皇外祖父息怒!”張懿航“噗通”跪在金磚上,地磚的寒氣透過膝蓋往上竄,“舅舅們不是故意的,是……”
“不是故意的?”皇帝抓起案上的鎮紙就往地上砸,離張懿航的額頭只有寸許,“宋亞軒私調西境兵馬,賀峻霖私會北疆使者,丁程鑫在御書房裝聾作啞,你們八個兄弟,是要聯手逼宮嗎?”
宋亞軒猛地抬頭,錦袍的裂口露出鎖骨上的疤——那是十年前西境之戰留下的,“兒臣調兵是為了守黑風口!賀峻霖私會使者才是通敵!”
“你胡說!”賀峻霖沖上來要揪他的衣領,被張真源死死抱住,“我是去探敵軍情!倒是你,瞞著朝廷招兵買馬,安的什么心?”
“夠了!”皇帝拍著龍椅扶手,指節泛白,“來人!把這八個逆子拖到午門,去衣杖責八十!讓他們好好記著,誰才是寧安的天子!”
“父皇不可!”馬嘉祺膝行兩步,親王蟒袍的下擺拖在碎瓷片上,“大哥病重,五弟六弟性子烈,八十杖下去,怕是……”
“怕是活不成正好!”皇帝的目光像淬了冰,“朕養你們八個,不是讓你們在朝堂上互咬的!”
侍衛們涌上來拖人,丁程鑫咳著血被架起時,還不忘看張懿航一眼,眼神里的歉疚比痛更重。宋亞軒掙扎著踹翻兩個侍衛,銀槍似的脊梁挺得筆直:“賀峻霖!你記著,今日這八十杖,我替西境死士先討著!”
賀峻霖啐了口帶血的唾沫:“誰要你替?有本事打完了接著比劃!”
張懿航撲過去想攔,被張若昀死死按住。父親的手在發抖,聲音卻穩得像山:“別沖動,你救不了他們。”
“爹!”少年的聲音劈了叉,袖中的糖糕被捏得稀爛,“他們是我舅舅!”
楊紫捂著嘴別過頭,淚水砸在張曉彤的手背上,姐妹倆的指縫里,八個舅舅正被拖拽著往外走,玄色的朝靴在金磚上劃出刺耳的聲響,像鈍刀割著人心。
午門的青石地被前幾日的雨泡得發脹,踩上去軟乎乎的,像裹著層血痂。刑凳早已備好,烏木的凳面被歷代罪臣的血浸成深褐色,在陰沉的天光下泛著詭異的光。
“太子殿下,安親王,各位將軍,得罪了。”行刑的錦衣衛指揮使是個面無表情的中年人,手里的朱漆杖棍足有碗口粗,“陛下有旨,去衣受刑,八十杖,一下都不能少。”
丁程鑫被按在刑凳上時,還在低聲咳嗽。侍衛扯他的朝褲時,他忽然按住褲腰,聲音啞得像破鑼:“等等……”他轉頭看向張懿航藏身的角樓,“讓那孩子……別看。”
可張懿航哪躲得開。他扒著角樓的窗欞,看著侍衛硬生生扯下舅舅們的褲子,露出早已結滿舊傷的臀部——丁程鑫的尾椎處有道月牙形的疤,是小時候替他擋馬時被馬蹄踩的;馬嘉祺的右臀有片燙傷,是那年他玩火藥炸了藥爐,二舅替他擋的;張真源的左臀有串箭傷,是圍獵時為了救他被流矢射的……八個舅舅的屁股上,竟處處都是護著他的痕跡。
“啪!”第一杖落在丁程鑫身上,悶響像砸在濕棉花上。太子的身體猛地弓起,指節摳進凳腿的木紋里,血珠順著凳腳往下滴,在青石板上洇出朵小小的花。
“大舅!”張懿航的指甲掐進窗欞,木頭屑嵌進肉里,疼得他眼前發黑。
第二杖落在馬嘉祺身上,二舅悶哼一聲,額頭抵著凳面,金冠滾落,露出的發絲里竟有了幾縷白。他始終沒抬頭,只是在杖棍揚起的間隙,輕輕說了句:“別恨你大舅……他難。”
張真源受第三杖時,三舅竟笑出聲,聲音帶著喘:“這點疼……比被懿航那小子拆弓箭時輕多了……”話音未落,第四杖落下,笑聲戛然而止,換成壓抑的嗚咽。
敖子逸挨杖時罵罵咧咧:“他娘的……等老子起來……非把這破棍子燒了……”罵到第二十杖,聲音漸漸低下去,只剩粗重的喘息。
宋亞軒是第五個。杖棍落下時,他猛地抬起頭,目光精準地鎖定角樓的張懿航,嘴角竟扯出抹笑:“小五……看著!這就是……守土的代價!”話音剛落,又是一杖,他的身體劇烈顫抖,卻死死咬著牙,沒哼一聲。
賀峻霖緊隨其后。他的性子最倔,杖棍落在身上,他竟硬生生挺得筆直,臀上的肉被打得外翻,還不忘沖宋亞軒的方向啐一口:“廢物……才挨二十杖就……就撐不住了……”
嚴浩翔和劉耀文是最后兩個。七舅的醫書掉在地上,被血水泡得字跡模糊;八舅的佩刀在掙扎時脫鞘,刀尖正對著自己的臉,卻渾然不覺。
張懿航數到第三十杖時,眼前的血光開始打轉。他看見舅舅們的血混著雨水在地上匯成小溪,看見錦衣衛的杖棍沾著皮肉,看見丁程鑫的咳嗽聲越來越弱,看見馬嘉祺的手指漸漸松開凳腿……
“住手!”他嘶吼著沖下角樓,張若昀和楊紫沒拉住,少年像顆出膛的炮彈,撲到刑場中央。
“陛下有旨,任何人不得……”指揮使剛要攔,被張懿航一腳踹在胸口,踉蹌著后退。
“我是寧安的皇外孫!”張懿航拔出腰間的匕首——是十五歲生辰馬嘉祺送的那柄,刃尖抵著自己的咽喉,“誰敢再動一下,我就死在這兒!”
匕首的寒光映在他含淚的眼里,像兩簇不肯熄滅的火苗。錦衣衛們全僵住了,刑場上的喘息聲、杖棍落地的悶響、遠處宮人的啜泣聲,瞬間被這少年決絕的氣勢壓得鴉雀無聲。
“懿航!”馬嘉祺掙扎著想起來,卻被按得更緊,臀上的血順著刑凳往下淌,“別傻……傻孩子……”
“二舅!”張懿航的手在抖,匕首卻沒移開分毫,“你們要是再打,我就死給你們看!我死了,看誰還替你們守西境,看誰還替你們擋北疆的刀!”
他忽然轉向皇宮深處,聲音穿透層層宮墻,像支帶血的箭:“皇外祖父!您要罰就罰我!是我不懂事,總惹舅舅們生氣;是我沒用,護不住西境的弟兄;是我……”他的聲音哽咽,“是我沒本事,解不開五舅六舅的結!您要打就打我,打死我,換他們活著,行不行?”
角樓里,皇帝正扒著窗縫看。老人的手緊緊攥著龍袍的衣角,指節發白,眼淚順著眼角的皺紋往下淌,砸在龍紋的繡片上,暈開一小片濕痕。馬靜姝站在他身后,手里的佛珠線斷了,紫檀木的珠子滾得滿地都是,像一顆顆心在摔碎。
“這孩子……”皇帝的聲音發顫,“跟他娘一個犟脾氣……”
“陛下。”馬靜姝撿起顆佛珠,“再打下去,怕是真要出人命了。八個兒子,您舍得?這外孫,您就舍得?”
皇帝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再睜開時,眼里的怒火已被淚水澆滅:“傳旨……停刑。”
“陛下圣明!”
旨意傳到午門時,張懿航的匕首已在頸間割出細血珠。他看著錦衣衛收起杖棍,看著舅舅們被抬上擔架,忽然腿一軟,癱坐在血泊里。袖中的糖糕混著血水流出來,甜膩的氣息裹著血腥,像極了這些年又甜又疼的日子。
張曉彤跑過來抱住他,姐姐的懷抱在發抖:“沒事了……都過去了……”
“過不去。”張懿航望著擔架上昏迷的舅舅們,宋亞軒的手還保持著握槍的姿勢,賀峻霖的臀肉爛得像朵被揉碎的花,“他們的傷能好,心里的結……好不了了。”
楊紫蹲下來,用帕子替他擦臉上的血污,指尖觸到他滾燙的皮膚:“會好的,懿航,親情不是說斷就能斷的。”
可張懿航知道,有些東西,一旦被杖棍打碎,就再也拼不回去了。就像舅舅們屁股上的新傷疊舊傷,就像宋亞軒和賀峻霖看向彼此的眼神——那里面不再有爭吵,只剩一片死寂的荒原,只等一場戰火,將所有愛恨都燒成灰燼。
陰沉的天漸漸放亮,陽光刺破云層,照在午門的血泊上,紅得像團燃燒的火。張懿航被父親扶起時,看見擔架上的宋亞軒忽然睜開眼,死死盯著賀峻霖的方向,嘴唇動了動,沒人聽見他說什么,只有風卷著血腥味,在空蕩的午門里打著旋,像句未完的詛咒。
這一天,沒有落雨,卻比任何雨天都要濕冷。張懿航站在午門的最高處,看著舅舅們的擔架消失在宮道盡頭,忽然明白,有些裂痕,不是靠血就能填補的;有些命運,不是靠死就能阻擋的。
而他的五舅和六舅,終究要在那條染滿鮮血的路上,走到兵戎相見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