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安三十七年的谷雨,雨下得纏綿。張懿航站在坤寧宮的回廊下,手里轉著枚青玉扳指,是十五歲生辰時丁程鑫送的。扳指上的云紋被雨水打濕,滑溜溜的,像極了此刻宮里的氣氛——沉悶,黏膩,藏著說不出的緊張。
“懿航,你六舅在偏殿等你。”馬靜姝的聲音從暖閣傳來,老太太正就著窗光繡一幅《萱草圖》,銀線在雨霧里閃著微光。她手里的針頓了頓,“你五舅剛從西境傳回密信,說北疆的赫連狼王在邊境屯了三萬騎兵,怕是要動真格的。”
張懿航心里咯噔一下,扳指差點掉在地上。他想起昨日在兵部,賀峻霖對著《北疆輿圖》嘆氣,說“若真開戰,咱們的糧草只夠支撐半年”。當時他沒在意,此刻才明白,那聲嘆氣里藏著多少無奈。
偏殿里,賀峻霖正對著沙盤發呆。他穿了件石青色常服,袖口沾著些墨漬,顯然是剛從御書房議事回來。看見張懿航,他招了招手,指著沙盤上的三座邊城:“你看,這黑風口、狼牙關、斷魂崖,是北疆南下的必經之路。你五舅說要派重兵死守,可你六舅算過,守這三座城,至少要五萬精兵,咱們……”
“咱們沒那么多人。”張懿航接過話,指尖點在沙盤上的陽關,“去年鎮國公府叛亂,折了不少人手,大舅又病著,京營的兵動不得。”他忽然想起什么,“六舅,你是不是跟皇外祖父提了‘暫避鋒芒’?”
賀峻霖的肩膀僵了僵,拿起案上的茶盞抿了口,茶水涼得像冰:“是提了。與其讓弟兄們白白送死,不如……”
“不如把三座城拱手讓人?”宋亞軒的聲音像道驚雷從殿外炸進來。他披著件蓑衣,斗笠上的水珠順著檐角往下滴,打濕了青磚地。看見沙盤上的邊城,他一把掀翻沙盤,細沙混著木屑濺了滿地,“賀峻霖,你忘了西境那三百死士是怎么死的?他們守的陽關,比這三座城小得多,可沒一個人說過‘暫避鋒芒’!”
“小五!”賀峻霖猛地站起來,常服的前襟被風吹得鼓起,“此一時彼一時!當年西境有援軍,現在呢?大舅病著,二舅要守京,你讓我派誰去?派懿航嗎?”
“我去!”張懿航往前一步,玄色勁裝的領口繡著的鷹紋在雨霧里格外清晰,“我跟五舅去西境!”
“你閉嘴!”宋亞軒和賀峻霖異口同聲地喝止,隨即又惡狠狠地瞪向對方,仿佛這聲同步的呵斥都成了對彼此的冒犯。
雨越下越大,打在偏殿的窗欞上,噼啪作響,像無數只手在拍掌。張懿航看著滿地的沙盤碎片,忽然想起九歲那年,這對舅舅還在御花園教他放風箏。宋亞軒舉著線軸,賀峻霖托著風箏,兩人配合得像一個人。可現在,他們站在沙盤的碎片兩邊,眼神里的寒意比這谷雨的雨還冷。
“你以為我想讓?”賀峻霖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怒火,從懷里掏出份賬冊摔在宋亞軒面前,“你自己看!國庫的存糧只夠支撐半年,軍械庫的箭羽還差三成,你讓我拿什么去守?拿西境死士的骨頭嗎?”
賬冊上的赤字刺得人眼睛疼。張懿航看見賀峻霖在“糧草”一欄畫了個紅圈,旁邊寫著極小的字:“可向西域諸國暫借”。他忽然明白,六舅不是要讓,是在想別的辦法。
宋亞軒卻像沒看見賬冊,指著賀峻霖的鼻子:“我就知道你忘了!當年陽關被圍,你帶著糧草繞路走,說是遇了沙暴,我看你是怕了!”
“你放屁!”賀峻霖猛地揪住宋亞軒的衣襟,常服的盤扣崩落在地,“那年我帶著三百弟兄,在戈壁里走了七天七夜,水喝完了就喝尿,糧吃完了就啃樹皮!最后活著到陽關的,只剩七十九個!你以為我愿意繞路?我是怕連這點糧草都送不到!”
“所以你現在就想把三座城讓出去?”宋亞軒的聲音發顫,眼眶紅得像要滴血,“你對得起那死去的二百二十一個弟兄嗎?對得起西境埋著的三百死士嗎?”
張懿航沖過去想拉開他們,卻被賀峻霖一把推開。少年踉蹌著撞在沙盤上,手肘磕在碎木屑上,疼得他齜牙咧嘴。他看著這對舅舅像兩頭紅了眼的豹子,忽然想起五舅給他的那本冊子,里面記著西境死士的名字,每個名字旁都畫著個小太陽,宋亞軒說“那是他們沒看完的日出”。
“夠了!”馬嘉祺的聲音從殿外傳來。他穿著親王蟒袍,手里捏著份奏折,臉色沉得像要下雨,“父皇召你們去御書房,北疆使者又提條件了。”
宋亞軒和賀峻霖同時松了手,卻誰也沒看誰。宋亞軒攏了攏被扯亂的衣襟,賀峻霖彎腰去撿地上的賬冊,指尖碰在一起,又像被燙到似的猛地縮回。
御書房里的氣氛比偏殿還壓抑。皇帝坐在龍椅上,臉色鐵青,手里的朱筆在奏折上懸著,遲遲沒落下。丁程鑫坐在一旁的錦凳上,臉色蒼白得像紙,時不時咳嗽兩聲,帕子上沾著些刺目的紅。
“巴圖使者說,要咱們割讓三座邊城,再送一位宗室女和親,否則……”馬嘉祺的聲音頓了頓,“否則就兵臨城下。”
“絕不可能!”宋亞軒出列上奏,聲音朗朗震得窗紙發顫,“臣愿領兵出征,不把赫連狼王的頭砍下來當酒器,臣就不回來見父皇!”
“你拿什么去征?”賀峻霖也出列,手里舉著那份糧草賬冊,“五萬人馬,半年糧草,你打算讓弟兄們餓著肚子打仗?”
“我……”
“夠了!”皇帝猛地一拍龍椅,朱筆掉在地上,墨汁濺了滿地,“你們當這是過家家?說打就打,說讓就讓?”他喘了口氣,看向丁程鑫,“太子怎么看?”
丁程鑫咳了半天,才緩過勁來,聲音虛弱得像風中的殘燭:“臣……臣以為,可先派使者去談判,拖延些時日,同時讓西境和京營加緊操練,兩全其美。”
“兩全其美?”宋亞軒冷笑,“等咱們操練好了,北疆的騎兵早就踏過黑風口了!”
“那也比白白送死強!”賀峻霖寸步不讓。
“你就是怕死!”
“我是怕更多人去死!”
御書房里又吵了起來。張懿航站在角落里,看著宋亞軒漲紅的臉,看著賀峻霖緊攥的拳頭,看著丁程鑫無奈的眼神,忽然覺得這皇宮像個巨大的蒸籠,把所有人都困在里面,蒸得人喘不過氣。
皇帝氣得渾身發抖,指著殿門:“你們都給朕滾出去!什么時候想明白了,什么時候再來見朕!”
宋亞軒和賀峻霖幾乎是同時轉身,大步流星地走出御書房,擦肩而過時,誰也沒看誰。張懿航看著他們的背影,忽然想起小時候,這對舅舅總愛搶著抱他,宋亞軒說“五舅抱得高”,賀峻霖說“六舅抱得穩”,那時的陽光,比現在暖多了。
“懿航。”丁程鑫的聲音帶著疲憊,“你去勸勸你五舅六舅,別讓他們真鬧僵了。”
張懿航點點頭,轉身追了出去。他先去了賀峻霖的府邸,六舅正對著幅《西境落日圖》發呆,那是他自己畫的,畫里的陽關像頭臥著的獅子。“六舅。”
賀峻霖沒回頭,只是指了指案上的酒壇:“自己倒。”
張懿航倒了杯酒,辛辣的液體滑過喉嚨,燒得他胸口發疼:“六舅,你是不是有苦衷?”
賀峻霖灌了口酒,酒液順著嘴角往下滴:“苦衷?在那些戰死的弟兄面前,什么苦衷都不算苦衷。”他忽然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你五舅說我忘了西境的犧牲,可他忘了,我是怎么帶著殘兵從戈壁里爬出來的。那些日子,我總夢見弟兄們在后面追,問我為什么不等等他們……”
張懿航沒說話。他想起六舅沙盤上的三座城,忽然明白,那不是退讓,是疼怕了。
他又去了宋亞軒的府邸,五舅正在收拾行囊,案上擺著柄長槍,槍纓還是十年前西境之戰時的紅綢,洗得有些發白。“五舅,你要去哪?”
“回西境。”宋亞軒把長槍往背上一背,聲音硬得像槍桿,“朝廷不派兵,我就自己去!西境的老兵還有不少,我振臂一呼,總有愿意跟我走的!”
“你這是去送死!”張懿航攔住他,“六舅不是要讓,他是……”
“他就是貪生怕死!”宋亞軒猛地推開他,少年踉蹌著撞在門框上,額頭磕出個紅印,“你別替他說話!當年若不是他延誤糧草,三百死士怎么會餓死?現在他又想讓三座城,我看他根本就是北疆的奸細!”
“五舅!”張懿航的聲音帶著哭腔,“你怎么能這么說六舅?他為了送糧草,腿上至今還有塊疤,陰雨天疼得睡不著覺!”
宋亞軒的腳步頓了頓,卻沒回頭:“那是他活該。”
張懿航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忽然覺得心口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他想起賀峻霖案上的《西境落日圖》,想起宋亞軒背上的長槍,這對舅舅,就像兩塊被雨水浸泡的木頭,明明是同根生,卻在歲月里漸漸腐朽,再也拼不回原來的模樣。
回到坤寧宮時,雨還在下。馬靜姝已經繡完了《萱草圖》,正在用金線繡“平安”二字。看見張懿航額頭上的紅印,她嘆了口氣:“勸不動?”
張懿航點點頭,坐在老太太身邊,看著雨珠順著窗欞往下滴,在窗臺上匯成小小的溪流。“皇外祖母,五舅六舅,是不是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有些結,系得太久,就成了死結。”馬靜姝摸了摸他的頭,指尖觸到他發燙的額頭,“十年前西境那場仗,不僅死了六百多個弟兄,還死了他們倆的情分。現在北疆一動,這死結就被扯得更緊了。”
張懿航想起宋亞軒的長槍,想起賀峻霖的賬冊,忽然覺得這雨下得不是時候。它不該纏綿,該下得更猛烈些,把所有的恩怨都沖干凈才好。
幾日后,宮里傳來消息,宋亞軒私自帶著三千西境老兵,去了黑風口。賀峻霖得知后,把自己關在兵部三天三夜,出來時眼睛布滿血絲,遞上了一份新的奏折——他愿意去和北疆談判,哪怕是假意應承,也要拖住時間。
皇帝準了。出發那天,賀峻霖穿著身素色官袍,沒帶隨從,只帶了一柄匕首,說是防身用。張懿航去送他,看見六舅把那半朵并蒂蓮玉佩小心翼翼地貼身藏好,忽然想起五舅的那半塊,也在貼身的地方戴著。
“六舅,你要小心。”
賀峻霖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告訴小五,黑風口的風沙大,讓他多帶件披風。”
張懿航點點頭,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雨幕里,忽然覺得這對舅舅像兩只被風吹散的風箏,線還在彼此手里攥著,卻誰也不肯先松口。
谷雨的雨還在下,淅淅瀝瀝的,像在說些什么,又什么都沒說。張懿航站在城樓上,看著西境的方向,又看看北疆的方向,心里像壓了塊石頭。他不知道五舅能不能守住黑風口,不知道六舅能不能平安回來,更不知道這對舅舅,是不是真的要走到兵戎相見的那一步。
十五歲的少年握緊了腰間的匕首,刃面映出他倔強的臉。他忽然明白,有些債,不是說還就能還的;有些結,不是說解就能解的。而他,或許只能站在原地,看著這一切發生,無能為力。
雨絲粘在他的睫毛上,涼絲絲的,像未來的眼淚。他知道,這谷雨的雨,還沒下完,這宮里的仗,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