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安三十六年的大雪,是在鎮國公府被抄的第三日落下的。張懿航站在公主府的回廊下,手里攥著塊凍得發硬的麥芽糖——那是劉耀文昨日偷偷塞給他的,說吃甜的能壓驚。十四歲的少年穿著件玄色狐裘,領口的白狐毛沾著雪粒子,風一吹就簌簌往下掉,像極了他此刻的心情。
“弟弟,進去吧,外面雪大。”張曉彤的聲音從暖閣傳來,她捧著盞剛沏的姜茶,茶霧模糊了她的眉眼。自那日賜毒酒給柳玉茹后,這姐弟倆之間就像隔了層冰,說話都帶著小心翼翼的客氣。
張懿航沒回頭,只是把麥芽糖往嘴里塞了塞,冰得牙疼:“姐姐先回吧,我想再站會兒。”
回廊外的紅梅開得正艷,雪落在花瓣上,紅得像淌血。他想起三日前在鎮國公府搜出的那些書信,柳玉茹與表哥的私情早已不是秘密,連鎮國公都在背后默許,只等柳玉茹生下子嗣,便聯合北疆將領逼宮。若不是他那日在假山后撞見柳玉茹的表哥深夜入宮,恐怕此刻寧安的天,早已變了顏色。
“在想什么?”馬嘉祺的聲音從月亮門傳來,他剛從宮里回來,天青色錦袍上落滿了雪,手里提著個食盒,“剛出爐的梅花糕,你最愛吃的。”
張懿航接過食盒,指尖觸到溫熱的木盒,心里那點寒意稍減:“二舅,大舅……還好嗎?”
馬嘉祺嘆了口氣,替他拍去肩上的雪:“還能怎樣?關在書房里三天了,粒米未進。”他頓了頓,聲音輕得像雪落,“你大舅母的棺槨明日出殯,父皇讓你……去送送。”
張懿航的手猛地一顫,梅花糕從食盒里滾出來,掉在雪地里。“我不去。”他的聲音發緊,“那種不忠不義之人,不配我送。”
“懿航。”馬嘉祺蹲下來,看著他通紅的眼睛,“她有錯,可終究是你大舅的妻子。你賜她毒酒那日,你大舅就在屏風后看著,他……”
“他活該!”張懿航猛地站起來,胸口劇烈起伏,“當初他逼姐姐,娶這個女人,就該想到有今日!”
話音未落,就見丁程鑫從回廊盡頭走來。他穿著件素白孝服,頭發亂糟糟的,眼下的烏青像被人打了一拳,看見張懿航,腳步頓了頓,嘴唇動了動,卻沒說出一個字。
張懿航別過臉,故意不去看他。自柳玉茹死后,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空氣里的尷尬像化不開的冰。
“大哥。”馬嘉祺起身,接過丁程鑫手里的白幡,“外面冷,進去說吧。”
丁程鑫搖搖頭,目光落在張懿航身上,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明日……你真的不去?”
張懿航沒說話,轉身就往暖閣走。路過丁程鑫身邊時,袖角不小心掃到他的手,冰涼的,像塊凍了千年的玉。
暖閣里,楊紫正和張若昀說話,看見張懿航,連忙招手:“快來烤烤火,手都凍紫了。”
張懿航剛坐下,就見張真源和劉耀文闖進來,兩人都穿著孝服,顯然是剛從太子府過來。“懿航!”劉耀文把個暖手爐塞給他,“剛在太子府聽見柳家余黨要報復你,我跟三舅帶了些侍衛過來,守在府外。”
張真源點點頭,把柄匕首放在桌上:“這是玄鐵做的,能削鐵如泥,你帶在身上防身。”
張懿航看著桌上的匕首,忽然想起柳玉茹死時的樣子,嘴角發青,七竅流血,像極了去年籠蒸的魏承澤。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他捂住嘴,沖進了凈房。
“這孩子。”楊紫嘆了口氣,眼里滿是心疼,“自從柳氏的事,他就沒好好吃過飯。”
張若昀皺著眉,看著窗外的雪:“鎮國公雖被抄家,可北疆還有他的舊部,怕是不會善罷甘休。我已讓暗衛盯著,就怕……”
“有我們在,誰也別想動懿航。”丁程鑫的聲音從門口傳來,他不知何時站在那里,手里還攥著那支被張懿航扔掉的梅花糕,上面沾著雪粒,“明日出殯,我讓馬嘉祺陪他去,不會有事。”
張曉彤端著杯熱茶走過來,遞給丁程鑫:“大舅,你也喝點吧。”
丁程鑫接過茶杯,手指碰到她的指尖,像被燙到似的縮了縮,低聲道:“謝謝。”
暖閣里的氣氛依舊沉悶,誰都沒再說話。雪越下越大,打在窗欞上,發出簌簌的聲響,像誰在低聲哭泣。
第二日,柳玉茹的棺槨從太子府抬出來時,張懿航終究還是去了。他站在人群最后,穿著件玄色斗篷,臉藏在兜帽里,誰也看不見他的表情。
丁程鑫走在棺槨旁,手里扶著白幡,背影在白雪中顯得格外單薄。路過街角時,忽然有個黑衣人手握短刀沖出來,直撲張懿航。
“小心!”劉耀文眼疾手快,一把將張懿航推開,自己迎了上去。短刀劃破他的胳膊,鮮血瞬間染紅了雪地。
“抓住他!”張真源大喊一聲,侍衛們立刻圍了上去。黑衣人格斗幾招便被制服,嘴里還在嘶吼:“柳家不會放過你的!”
張懿航看著地上的血跡,忽然想起柳玉茹死時的樣子,胃里又是一陣翻騰。他轉身就跑,沒注意丁程鑫正追上來,兩人撞在一起,張懿航摔在雪地里。
“你怎么樣?”丁程鑫伸手去扶他,卻被他甩開。
“別碰我!”張懿航的聲音帶著哭腔,“都是因為你!若不是你娶她,小舅就不會受傷,姐姐就不會難過,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丁程鑫僵在原地,伸出的手停在半空,眼里的光一點點熄滅。他看著張懿航踉蹌著跑遠,忽然捂住胸口,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出的血染紅了潔白的孝服。
“大哥!”馬嘉祺沖過來,扶住搖搖欲墜的丁程鑫,“你撐住!太醫馬上就來!”
丁程鑫搖搖頭,目光追隨著張懿航的背影,嘴角扯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他恨我……也好。”
張懿航跑回公主府時,張曉彤正在廊下等他。看見他通紅的眼睛,什么也沒說,只是遞上條熱毛巾:“擦擦吧,小舅沒事,太醫說只是皮外傷。”
張懿航接過毛巾,卻沒擦臉,只是死死攥著,指節泛白:“姐姐,我是不是做錯了?”
張曉彤蹲下來,看著他凍得發紫的嘴唇:“沒有。你只是做了該做的事。”她頓了頓,聲音輕得像嘆息,“只是以后,別再親手沾血了,姐姐看著心疼。”
張懿航撲進她懷里,放聲大哭。十四歲的少年,在經歷了這么多殺戮和背叛后,終于卸下了所有的堅強,像個迷路的孩子。
傍晚時分,皇帝和馬靜姝來了。看見張懿航紅腫的眼睛,皇帝嘆了口氣:“委屈你了。”
馬靜姝摸了摸他的頭,遞上塊玉佩:“這是我年輕時戴的,能安神。”
張懿航接過玉佩,冰涼的玉質貼著掌心,心里稍安。“皇外祖父,大舅他……”
“你大舅病了,得好好休養。”皇帝的聲音沉了沉,“鎮國公的舊部已被肅清,北疆暫時安穩,你不用再擔心。”
張懿航點點頭,忽然想起什么:“皇外祖父,柳家余黨……”
“都處理了。”皇帝的眼神銳利如刀,“敢動我的外孫,就得付出代價。”
晚膳時,八個舅舅都來了。宋亞軒和賀峻霖給張懿航夾了滿滿一碗菜,敖子逸給他倒了杯熱酒,嚴浩翔替他檢查有沒有受傷,張真源和劉耀文繪聲繪色地講著如何抓住刺客,丁程鑫卻始終低著頭,一言不發,只是默默地喝著悶酒。
張懿航看著他落寞的樣子,心里忽然有點不是滋味。他想起小時候丁程鑫教他騎射,帶他放風箏,替他背黑鍋,那些溫暖的記憶像雪地里的火星,明明滅滅。
“大舅。”他忽然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里,“明日我陪你去給……她掃墓。”
丁程鑫猛地抬頭,眼里閃過一絲驚訝,隨即被濃濃的愧疚取代。他點點頭,舉起酒杯,朝著張懿航的方向,一飲而盡。
馬嘉祺看著這一幕,悄悄松了口氣,給馬靜姝使了個眼色,兩人的眼里都露出欣慰的笑。
夜深了,雪還在下。張懿航躺在床上,手里把玩著馬靜姝送他的玉佩,忽然想起白日里丁程鑫咳出的血,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揪了一下。
他悄悄爬起來,溜到太子府外。丁程鑫的書房還亮著燈,窗紙上的影子孤零零的,像被全世界遺棄。
張懿航站在雪地里,看著那盞燈,忽然覺得,自己或許真的錯了。丁程鑫有他的無奈,柳玉茹有她的貪婪,而他自己,又何嘗不是被這宮廷的漩渦裹挾著,身不由己?
雪落在他的睫毛上,冰涼的。他轉身往回走,腳步在雪地里留下深深的腳印,像一串長長的省略號。
寧安三十六年的冬天,就這樣在一場大雪中漸漸收尾。張懿航站在公主府的最高處,看著滿城的白雪,忽然明白,這紅墻內的恩怨情仇,就像這永不停止的雪,落了又化,化了又落,永遠沒有盡頭。
而他的人生,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