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兩個漢子架著回到太子府時,福朋覺得自己半條命已經交代在路上了。西漢的路是真不友好,夯土路被車輪碾出深深的轍印,坑坑洼洼堪比現代的施工路段,他這剛從鬼門關爬回來的身子骨,差點沒被顛散架。
太子府建在長安城南的博望苑,是漢武帝特意給太子劉據建的,據說占地不小,里面能跑馬射箭。但福朋眼下沒心思欣賞,他被直接扔進了門客住的“外舍”——一排低矮的土坯房,跟他印象里雕梁畫棟的王府差了十萬八千里。
“你就在這兒歇著吧,”絡腮胡把他往鋪著干草的榻上一放,“我已經跟管事說了,你落水受了驚,先養兩天。不過福朋,你記住,禍從口出!江充現在正得陛下寵信,連太子都得讓他三分,你一個小小的門客,別拿自己的命當玩笑。”
福朋點點頭,看著絡腮胡走出去,才癱在榻上長長舒了口氣。外舍里很簡陋,一張榻,一個破木案,墻角堆著幾個陶罐,大概是裝水和干糧用的。屋頂是茅草鋪的,能看到漏下來的天光,風一吹就嘩啦啦響。
“這待遇,還不如我蹲號子的時候。”他吐槽了一句,卻也知道這是眼下最安全的地方。至少在太子府里,江充的人暫時不敢明目張膽地動手。
他裹緊身上那件粗麻布短打——這玩意兒看著單薄,居然還挺擋風。正琢磨著該怎么搞點吃的,門外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一個腦袋探了進來,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臉上帶著點怯生生的表情。
“福朋哥,你醒了?”少年手里端著個陶碗,里面是冒著熱氣的糊糊,“我聽王大哥說你回來了,給你弄了點粟米粥。”
福朋認得這少年,原主的記憶碎片里有他,叫阿竹,是府里的雜役,跟原主關系還行。他撐起身子:“謝了阿竹,正好餓壞了。”
阿竹把碗遞給他,眼神落在他胳膊的傷口上,咋舌道:“哥,你這傷咋弄的?江充的人也太狠了……”
“跟他們拌了幾句嘴,動了手。”福朋含糊過去,舀了一勺粥塞進嘴里。粟米有點糙,沒什么味道,但熱乎乎的下肚,總算驅散了些寒意。他邊吃邊問:“最近府里有啥動靜沒?”
阿竹壓低聲音:“還能有啥?自從公孫丞相家出事,陛下在甘泉宮養病不回來,京城里就沒安生過。江充大人帶著人天天在宮里宮外查巫蠱,前天還抄了兩個宗室的家,聽說從他們院里挖出來不少木偶人呢。”
公孫賀案。福朋心里咯噔一下。按照時間線,公孫賀父子應該剛被處死沒多久,陽石公主和諸邑公主恐怕也已經成了刀下鬼。這場大火,已經燒到了衛家的邊緣——衛子夫是皇后,衛青的兒子衛伉也被牽連,太子劉據的根基正在被一點點挖空。
“太子殿下呢?”福朋問。
“殿下這幾天心情一直不好,”阿竹嘆了口氣,“前天在書房里砸了硯臺,還跟石德太傅吵了一架。聽說江充大人上奏說,宮里的巫蠱之氣,跟東宮脫不了干系……”
來了。江充已經開始把矛頭對準太子了。福朋放下陶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碗沿。歷史上,劉據就是因為被江充逼得走投無路,才鋌而走險起兵的。但現在,他知道了后面會發生什么,能不能提前做點什么?
可他只是個沒名沒分的門客,連太子的面都未必見得到。怎么提醒?說“殿下,我知道江充要坑你,他會在你宮里挖木偶人”?怕不是會被當成瘋子,直接拖出去打一頓。
“對了,”阿竹忽然想起什么,“管事說明天讓你去前院聽差,殿下要在苑里射獵,讓你們這些門客跟著伺候。”
射獵?福朋眼睛一亮。這可是個機會!雖然只是跟著打雜,但至少能近距離接觸太子。他得想辦法讓劉據注意到自己,哪怕只是留下個“這小子腦子還算清楚”的印象也好。
“行,我知道了。”福朋把最后一口粥喝完,摸了摸肚子,“阿竹,問你個事兒,咱們府里的人,都信那巫蠱能害人嗎?”
阿竹愣了一下,撓撓頭:“不好說。老人們都說,當年陳皇后就是因為搞巫蠱被廢的,想來是有點用的吧?不過……我覺得那些木偶人看著挺嚇人,真能咒死陛下?”
“傻小子,”福朋敲了敲他的腦袋,“你想啊,要是木偶人真有用,那滿朝文武不都得在家埋幾百個,咒著自己升官發財?哪還輪得到江充到處挖?”
阿竹眼睛瞪得溜圓:“哥,你這話……膽也太大了!”
“我跟你說的,你跟別人說過嗎?”福朋壓低聲音。
“沒、沒有!”
“那就對了。”福朋笑了笑,“有些話,心里明白就行,別往外說。不然,下次被按進渭水里的,可能就是你了。”
阿竹打了個寒顫,趕緊點頭:“我懂,我懂!”
等阿竹走了,福朋躺在榻上,望著茅草屋頂發呆。他得制定個計劃。第一步,活下去,至少活到巫蠱之禍爆發。第二步,接近太子,建立信任。第三步,想辦法干掉江充,或者至少讓他的陰謀破產。
說起來簡單,做起來難于登天。江充背后是漢武帝的信任,而漢武帝現在是個疑神疑鬼的老頭,誰碰巫蠱的案子跟誰急。太子劉據雖然仁厚,但性格剛直,歷史上就是因為不愿低頭,才跟漢武帝硬碰硬。
“得找個突破口……”福朋喃喃自語。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劉據因為生母衛子夫是衛國人,小時候受過不少儒家教育,性格偏向仁政,跟漢武帝的窮兵黷武不太對付。而江充這種靠酷法上位的人,恰恰是太子最反感的。
或許,可以從這里下手?
第二天一早,福朋忍著胳膊的疼,換上一身稍微干凈點的短打,跟著其他門客到了前院。博望苑里果然熱鬧,侍衛們牽著駿馬,仆役們扛著弓箭,幾個衣著光鮮的郎官正圍著太子說話。
福朋踮著腳看過去,只見人群中間站著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中等身材,穿著玄色的騎射服,面容算不上多英俊,但眉宇間帶著股溫和的氣質,只是眼下有些發青,看著精神不太好——這應該就是太子劉據了。
“都準備好了?”劉據的聲音不算洪亮,但帶著威嚴。
“回殿下,都備妥了。”旁邊一個太傅模樣的人躬身道,正是石德。
福朋注意到,石德看劉據的眼神里帶著點擔憂。他記得,歷史上石德在太子被逼急了之后,勸太子起兵反抗,說“太子難道要像扶蘇那樣束手就擒嗎”。看來這位太傅,對局勢也有清醒的認識。
一行人往射獵場走去,福朋混在人群后面,盡量縮小自己的存在感,同時豎起耳朵聽前面的動靜。只聽劉據嘆了口氣:“昨天接到甘泉宮的消息,陛下又頭暈了,還說宮里有邪氣……江充這幾日查得更緊了,連皇后宮里都去了兩趟。”
石德皺眉道:“殿下,江充小人得志,黨羽遍布,您可得多加小心。依老臣看,不如奏請陛下,讓您去甘泉宮侍疾,也好讓陛下看清您的心意。”
“我奏了三次了,”劉據的聲音透著無奈,“都被陛下駁回了,還說我貪圖省事,不愿監國。父皇他……怕是真信了江充的話。”
福朋心里嘆氣,這父子倆的隔閡已經這么深了。漢武帝覺得太子想奪權,太子覺得父皇不信任自己,江充就在中間鉆空子。
到了射獵場,劉據翻身上馬,拉弓搭箭,對著遠處的靶子射了一箭。沒中。他皺了皺眉,又射一箭,還是偏了。
“殿下今日手氣不佳啊。”一個郎官笑著打圓場。
劉據把弓扔給隨從,臉色沉了下來:“不是手氣的事,是心不靜。”
就在這時,旁邊忽然有人喊了一聲:“殿下快看!那是什么?”
眾人抬頭,只見一只老鷹從天上俯沖下來,叼走了地上的一只兔子。劉據身邊的侍衛正要射箭,被劉據攔住了:“算了,一只兔子而已。”
福朋腦子一熱,突然脫口而出:“殿下仁心,鷹卻未必領情!”
這話一出,周圍瞬間安靜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有驚訝,有鄙夷,還有幾個認識他的門客,嚇得臉都白了。
劉據也轉過頭,打量著這個突然插話的門客,眉頭微蹙:“你是何人?”
福朋心里咯噔一下,暗道自己沖動了,但事到如今只能硬著頭皮上。他往前邁了一步,躬身行禮:“小人福朋,是府里的門客。”
“你剛才那句話是什么意思?”劉據追問。
福朋定了定神,指著天上盤旋的老鷹:“殿下見鷹捕兔,心生憐憫,不忍射殺。可鷹只知捕獵求生,不會念及殿下的仁心。若它下次叼走的不是兔子,而是苑里的珍禽,殿下還會放過它嗎?”
這話里的意思,明眼人都聽得出來。鷹是江充,兔子是那些被誣陷的人,珍禽就是太子自己。
劉據的眼神變了變,他盯著福朋看了半晌,忽然問:“你覺得,該如何處置這只鷹?”
“鷹性難馴,”福朋緩緩道,“要么,折斷它的翅膀,讓它飛不起來。要么,就用網困住它,讓它再也不敢靠近。若是一味縱容,等到它啄傷了人,再想處置,就難了。”
周圍的人嚇得大氣都不敢出。這話說得太直白了,簡直是在指著江充的鼻子罵,還勸太子對他下手!
石德在一旁皺著眉,想阻止又沒開口。
劉據卻沒生氣,反而笑了笑:“你這門客,膽子倒不小。叫什么名字?福朋?”
“是。”
“胳膊怎么了?”
福朋沒想到太子會注意到自己的傷,下意識地往身后縮了縮胳膊,隨即又覺得這動作太慫,干脆挺直了腰板:“回殿下,前日在渭水邊遇了點意外,不礙事。”
他沒提江充的人,話里卻留了余地。劉據何等聰明,看他胳膊上纏著的破布滲著血漬,再聯想到最近江充在京城的所作所為,眼神沉了沉:“渭水邊?是被什么人傷了?”
“幾個潑皮無賴罷了,”福朋垂著眼,故意說得輕描淡寫,“小人嘴笨,跟他們爭了幾句,就動起手來。殿下放心,已經解決了。”
他越是不想說,劉據心里越清楚。這長安城里,敢光天化日把太子府的門客拖去渭水“洗冷水澡”的,除了江充那伙人,還能有誰?
劉據沒再追問,只是對身后的侍從道:“去取些金瘡藥來,給這位福朋先生敷上。”
“謝殿下!”福朋趕緊磕頭,心里卻在暗喜——第一步,成了!至少太子記住了“福朋”這個名字,還知道他跟江充的人結了梁子,這就有了天然的共同立場。
侍從取來藥時,射獵場的氣氛已經緩和了些。劉據沒再射箭,坐在場邊的胡床上喝茶,目光時不時往福朋這邊瞟。石德湊到太子耳邊低語了幾句,看表情像是在打聽福朋的底細。
福朋一邊讓阿竹幫忙換藥(這小子不知啥時候混了過來,眼睛瞪得像銅鈴),一邊豎著耳朵聽動靜。只聽劉據說:“一個門客而已,倒有幾分膽氣。”
石德低聲道:“殿下,如今正是敏感時候,江充耳目眾多,您與這些門客過于親近,怕是會被人抓住把柄。”
“太傅多慮了,”劉據端起茶盞,“一個敢跟江充黨羽硬剛的人,總比那些見了風就倒的墻頭草強。”
福朋心里樂了——這位太子殿下看著溫和,心里跟明鏡似的。看來歷史上記載的“仁厚而有膽識”沒騙人,就是缺了點手腕,不然也不會被江充逼到絕路。
換完藥,劉據忽然朝他招手:“福朋,你過來。”
福朋趕緊走到近前,垂手侍立。
“你剛才說,鷹性難馴,”劉據慢悠悠地轉動著茶盞,“可這鷹要是站在父皇的肩膀上,爪子還勾著父皇的衣裳,你說該怎么折它的翅膀?”
這話問得極深。江充最倚仗的就是漢武帝的信任,動江充,等于間接質疑漢武帝的判斷。這在封建社會,簡直是捋虎須。
福朋腦子飛速運轉,這話不能答錯。說“直接動手”,那是慫恿太子跟漢武帝對著干,找死;說“沒法子”,那剛才的話就成了空談,太子會覺得他只是個耍嘴皮子的。
他琢磨了片刻,躬身道:“殿下,鷹站在高處,爪子勾著衣裳,硬拽只會傷了衣裳,惹得主人動怒。不如先不驚動它,找機會讓主人自己看看——這鷹的爪子,其實早就磨利了,眼里盯著的也不是兔子,是主人懷里的珍寶。”
劉據的手指停住了。
福朋繼續道:“主人現在或許被鷹的羽毛迷了眼,可只要讓他瞧見鷹爪上的血,瞧見它偷偷啄壞了珍寶的邊角,不用旁人動手,主人自會把它扔出去。”
這意思是:別急著硬剛,先找證據,讓漢武帝自己看清江充的真面目。
石德在一旁暗暗點頭,看向福朋的眼神多了幾分贊許。這話說得既穩妥,又點出了關鍵——問題的核心在漢武帝身上,解鈴還須系鈴人。
劉據盯著福朋看了半晌,忽然笑了:“你這腦子,倒不像個只會舞刀弄槍的門客。讀過書?”
“小時候跟著村里的老秀才認過幾個字,”福朋半真半假地說,“不敢說讀過書,就是喜歡瞎琢磨。”
“瞎琢磨能琢磨出這些道理,也不容易。”劉據站起身,“今天射獵沒什么意思,回宮。”他走了兩步,又回頭道:“福朋,你傷好后,到東宮書房當差吧,跟著抄抄書。”
福朋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連忙磕頭:“謝殿下提拔!”
看著太子一行人離開,周圍的門客看福朋的眼神都變了,有羨慕,有嫉妒,還有幾個之前嘲笑過他的,現在縮著脖子不敢吭聲。阿竹激動得臉通紅,拽著他的胳膊:“哥!你要進東宮書房了?那可是離殿下最近的地方!”
“小聲點。”福朋拍了拍他的手,心里卻也是一陣激蕩。從外舍門客到東宮書房,這一步跨得不小,意味著他終于有機會接觸到核心圈子,能更及時地掌握動向。
但他也清楚,這只是開始。進了書房,就等于站到了江充的對立面,以后的日子只會更危險。他就像個剛摸到棋盤邊緣的卒子,往前一步是機會,也是刀山火海。
“走吧,回去養傷。”福朋活動了一下胳膊,雖然還疼,但心里踏實多了。至少,他不再是那個只能眼睜睜看著歷史碾過來的旁觀者了。
回到外舍時,夕陽正透過茅草屋頂的縫隙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點。福朋躺在榻上,腦子里盤算著下一步。要讓漢武帝看清江充,得有實打實的證據。江充的把柄在哪里?
他忽然想起《漢書·江充傳》里的記載:江充曾經為了討好漢武帝,舉報過趙國太子劉丹的隱私,害得劉丹差點被處死。這人最擅長的就是捏造罪名,手段陰狠,但自己屁股也未必干凈。
“或許……可以從江充的黨羽下手?”福朋摸了摸下巴,“蒼蠅不叮無縫的蛋,江充那幫人跟著他作威作福,肯定沒少干貪贓枉法的事。抓住一個,順藤摸瓜……”
正琢磨著,門外傳來腳步聲,這次是管事親自來了,手里還提著個食盒。
“福朋先生,”管事臉上堆著笑,跟之前的冷淡判若兩人,“殿下特意讓人給您送了些吃食,還有上好的傷藥,您快收下。”
打開食盒,里面是兩碟肉菜,一碗米飯,還有一小罐酒。這待遇,跟昨天的粟米粥簡直是天壤之別。
“替我謝過殿下。”福朋道。
“殿下還說了,讓您安心養傷,書房那邊不急,等您好了再說。”管事又說了幾句客氣話,才轉身離開。
看著桌上的酒肉,福朋忽然覺得,這兩千年前的飯,好像也沒那么難咽。他拿起酒罐,給自己倒了一碗,對著夕陽舉了舉:“敬劉據,也敬我自己。希望這次,能改寫劇本。”
酒液辛辣,嗆得他咳嗽起來,卻也點燃了胸腔里的那點火苗。他付鵬,上輩子當了回冤死鬼,這輩子,說什么也得活成個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