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過瘟疫村落的過程如同在刀尖上跳舞。艾爾溫帶著林風，緊貼著河谷陡峭的斜坡陰影，利用茂密的枯黃灌木和嶙峋怪石作為掩護，像兩道融入死亡背景的幽魂，緩慢而謹慎地移動。空氣中彌漫的尸臭和焦糊味無孔不入，即使捂住口鼻，那股令人作嘔的氣息依舊頑強地鉆入鼻腔，刺激著神經。

懷中的幼狼似乎對這股死亡氣息異常敏感，不安地扭動著，發出細微的嗚咽。林風只能更緊地抱住它，用體溫和獸皮包裹給予微弱的安撫，同時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在腳下和艾爾溫的每一個手勢上。

下方的村落里，景象更加觸目驚心。他們看到一隊同樣面黃肌瘦、用布條蒙住口鼻的村民，麻木地用簡陋的拖車將幾具新發現的尸體運向焚燒堆。尸體大多蜷縮著，皮膚上可見紫黑色的斑塊。負責焚燒的人動作機械，眼神空洞，仿佛在處理一堆無關緊要的柴薪。那個修士則站在稍遠一點的高處，依舊揮舞著圣徽，聲嘶力竭地布道，話語被風斷斷續續地送來：

“……懺悔吧！罪人們！是你們的墮落引來了神的怒火！是你們的不潔滋養了魔鬼的瘟疫！唯有虔誠的祈禱，獻上你們卑微的信仰和……貢品，才能平息天怒！看！那些包藏魔鬼使者的異端！他們就是瘟疫的源頭！”他猛地指向村落邊緣那幾座被標記的孤零零窩棚，尤其是那個傳出咳嗽聲的。

隨著他的指向，人群中一陣騷動。幾個手持草叉和木棍、同樣蒙著面的村民（或許是領主的民兵，或許是自發組織的“凈化隊”），眼神中帶著恐懼和一種被煽動起來的病態狂熱，朝著那座被標記的窩棚逼近。

窩棚里傳出一個女人驚恐的哭喊和哀求，伴隨著更加劇烈的咳嗽聲。

“燒死她！燒死魔鬼的使者！”“凈化！為了大家的安全！”人群中響起幾聲嘶啞的附和，更多的則是麻木的沉默和下意識的退后。

林風看得目眥欲裂，一股熱血直沖頭頂，抱著幼狼的手猛地攥緊，幾乎要沖下去。艾爾溫冰冷的手如同鐵鉗般再次按住了他的肩膀，力道之大讓林風無法動彈。

“你想做什么？成為下一個火堆上的祭品？”艾爾溫的聲音如同寒冰，直接刺入林風腦海，“看看他們！看看那些被煽動的人！他們的恐懼和愚昧就是最好的武器！你的憤怒，你的‘異質’，在他們和那個修士眼中，就是最確鑿的魔鬼證據！下去，除了多添一具尸體，沒有任何意義！”

就在這時，窩棚的破草簾被粗暴地掀開！一個瘦骨嶙峋、滿臉病容、劇烈咳嗽的女人被兩個壯漢粗暴地拖了出來！她懷里還死死抱著一個用破布裹著的、似乎只有幾個月大的嬰兒！嬰兒發出微弱的啼哭。

“魔鬼！她和她的孽種都是魔鬼！”修士的聲音尖利地響起，帶著一種審判者的狂熱，“凈化！用圣火徹底凈化！”

女人絕望地哭喊著，掙扎著，試圖護住懷中的嬰兒，卻被粗暴地推搡著，踉蹌地走向那堆熊熊燃燒的尸火！人群發出壓抑的驚呼，更多的則是沉默的注視。

“不——！”林風喉嚨里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嘶吼，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懷中的幼狼似乎感受到了他劇烈的情緒波動，也發出一聲驚恐的低鳴。

艾爾溫死死按住他，眼神同樣燃燒著冰冷的怒火，但他比林風更清楚現實的殘酷。“記住這一刻！記住這黑暗！”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刻骨的寒意，“這就是你要適應的規則！沉默！低頭！視而不見！否則，下一個被拖向火堆的，就是你！”

就在女人即將被推向火堆邊緣的千鈞一發之際——

“住手！”一個嘶啞但異常堅定的聲音響起！

人群一陣騷動。只見一個佝僂著背、拄著拐杖、同樣用破布蒙著口鼻的老婦人，從人群后面顫巍巍地走了出來。她無視了修士憤怒的目光和民兵的阻攔，徑直走到那個抱著嬰兒的女人面前。

“蘇珊不是魔鬼！”老婦人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壓過了火焰的噼啪聲，“她男人半個月前就死在磨坊了！她只是病了！孩子是無辜的！你們燒死她們，瘟疫就會停止嗎？”

她的話像一塊石頭投入死水，激起了一圈漣漪。人群中響起幾聲低低的議論。修士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他厲聲呵斥：“瑪吉！你這個老糊涂！你敢質疑教會的判斷？你想包庇異端嗎？我看你也被魔鬼蠱惑了！”

“我只知道，燒死活人，只會讓魔鬼更高興！”老婦人瑪吉毫不退縮，她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修士，“奧托老爺讓你們來‘凈化’，可沒讓你們把還能喘氣的活人扔進火堆！領主大人需要的是能干活、能交稅的農奴！不是一堆灰燼！”

她提到了領主！這似乎戳中了某些人的軟肋。那幾個拖著女人的民兵動作遲疑了，目光看向修士，又看向遠處那座隱約可見的簡陋城堡輪廓。顯然，領主的權威在某些時候，比虛無縹緲的“魔鬼”更具現實威懾力。

修士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顯然被老婦人的話噎住了。他狠狠地瞪了瑪吉一眼，又掃視了一圈有些動搖的人群，最終強壓下怒火，用一種施舍般的口吻說道：“哼！仁慈的主不會放棄任何迷途的羔羊！既然瑪吉你求情……那就給她們一個機會！把蘇珊和她的小崽子關進隔離棚！三天之內，如果瘟疫沒有蔓延，就證明主的仁慈！如果蔓延了……”他冷笑一聲，沒有說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女人蘇珊如同虛脫般癱倒在地，緊緊抱著懷中的嬰兒，劫后余生地哭泣著。幾個村民上前，將她拖向村落邊緣一個用木柵欄圍起來的、更加破敗的窩棚——那便是隔離區，與等死無異，但至少暫時逃過了火刑。

老婦人瑪吉沒有再說話，只是拄著拐杖，默默地轉身，在幾個村民復雜的目光中，顫巍巍地走向自己的窩棚。

一場血腥的“凈化”被暫時阻止了，但空氣中彌漫的絕望和恐懼并未消散，反而因為這場對峙而更加壓抑。修士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怨毒地看了一眼瑪吉的背影，又掃視著沉默的人群，似乎在尋找下一個可以立威的目標。

艾爾溫拉著林風，趁著人群的注意力被吸引，悄無聲息地加速離開了這片死亡之地的邊緣。直到徹底遠離了村落，重新進入相對安全的森林陰影，林風才感覺全身的力氣仿佛被抽空，靠在冰冷的樹干上劇烈喘息，背后的傷口因為剛才的緊張和用力而再次崩裂，鮮血滲出。

懷中的幼狼也安靜下來，幽綠的眼睛半閉著，似乎耗盡了力氣。

“那個老婦人……”林風的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和深深的無力感。

“瑪吉。”艾爾溫說出了名字，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敬意，“她是這個屯子里少有的還保持清醒和勇氣的人。懂得一點草藥，也敢在領主和教會的夾縫中說句實話。但她的處境……很危險。那個修士不會放過她。”他頓了頓，看向林風，“你看到了嗎？語言的力量。她的話，暫時救了那個女人和孩子。但她也給自己引來了殺身之禍。在這個時代，說真話，尤其是質疑教會的話，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詛咒。”

他指著林風，眼神無比嚴肅：“記住！從現在開始，閉上你的嘴！除非必要，一個字都不要說！你的口音，你的用詞，你的思維方式，甚至你無意中流露出的表情和眼神，都可能成為致命的破綻！模仿我教你的腔調，模仿農奴佝僂的姿態，模仿他們麻木的眼神！沉默是金，模仿是盾。在你學會完美地偽裝成一個‘本地人’之前，語言就是你喉嚨上的絞索！這是黑暗時代生存的第九課！”

林風沉重地點點頭，剛才村落里的那一幕幕如同烙印般刻在他心里。修士的狂熱煽動，瑪吉的孤身抗爭，村民的麻木與搖擺……語言在這里，是殺人的刀，也是救命的稻草，更是危險的導火索。他必須將那個屬于現代的靈魂，連同它的聲音和思想，深深地、死死地鎖進心靈的最底層，套上這個時代最卑微、最沉默的枷鎖。無聲，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咒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