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海游是被凍醒的。

帳篷外的風雪正拍打著帆布，發出沉悶的聲響，像有巨獸在黑暗中磨牙。她裹緊沖鋒衣坐起身，指尖觸到背包里那截冰涼的東西時，心臟沒來由地一跳——那是奶奶臨終前塞給她的骨骼，說是祖上傳下來的物件，約有指節長短，泛著象牙般的乳白，邊緣卻帶著奇異的弧度，不似人骨。

“游游，記著奶奶的話。”彌留之際的老人枯瘦的手攥著她的腕子，渾濁的眼睛里忽然迸出光，“等它發光的時候，就去昆侖山。”

當時元海游只當是老人糊涂了。她是地質系的研究生，信奉碳十四測年法和地層剖面圖，對這些神神叨叨的話向來不信。可此刻，背包里的骨骼正發出微弱的暖光，像揣了顆剛剝殼的雞蛋，連帶著帳篷里的寒氣都散了幾分。

她將骨骼掏出來，掌心立刻被那股暖意包裹。骨骼表面的紋路在光線下漸漸清晰，竟像是某種生物的肋骨碎片，上面布滿細密的凹槽，隱約組成星圖般的圖案。就在她指尖劃過那些凹槽的瞬間，骨骼突然劇烈震顫，一道白光順著指尖鉆進眉心——

元海游猛地閉上眼，腦海中卻炸開一幅立體的地圖。

那地圖不是紙質的，也不是電子屏上的像素點，而是由無數流動的光紋組成，山脈是靛藍色的脈絡，河流是銀色的絲線，最醒目的是一條從江南水鄉蜿蜒向北的路徑，終點處標著一團旋轉的金光，旁邊隱約浮現三個字：昆侖山。

“這……”她喘著氣睜開眼，骨骼的光芒已經褪去，重新變回那截冰涼的骨片。可腦海中的地圖卻清晰得仿佛刻在視網膜上，連昆侖山深處某道冰川裂隙的走向都歷歷在目。

七年前奶奶講的故事突然撞進腦海。那時她才十五歲，躺在老家的竹床上，聽奶奶搖著蒲扇說些稀奇事。“世界不是只有一個喲，”老人的聲音帶著煙草和歲月的味道，“就像田里的瓜，一個藤上結好幾個，咱們住的這個，快熟透啦。”

“熟透了會怎樣？”她當時咬著西瓜問。

“會落。”奶奶指了指天上的月亮，“但不是結束。有扇門，藏在昆侖山里，是用龍骨搭的，等門開了，就能去下一個瓜里。”

元海游當時只覺得好笑，此刻卻渾身發冷。她打開手機，屏幕上還停留在三天前的天氣預報，之后便再無信號。背包里的衛星電話早已沒電，食物和水只夠支撐兩天，可腦海中的地圖卻在無聲地催促，像有個聲音在說：再往前，就到了。

她咬咬牙，抓起冰鎬拉開帳篷拉鏈。風雪瞬間灌進來，打得臉頰生疼。昆侖山的夜是墨色的，只有雪粒反射著微弱的天光，遠處的雪峰在黑暗中勾勒出猙獰的輪廓，像沉睡的巨獸脊梁。

按照腦海中地圖的指引，她避開了幾處容易發生雪崩的陡坡，在天亮時分抵達了那道冰川裂隙。裂隙深不見底，兩側的冰層泛著幽藍，隱約能看見嵌在冰里的暗黃色——那是某種巨大生物的骨骼化石，森然地從冰層中探出來，像被凍住的肋骨。

元海游握緊那截骨片往下走，冰爪踩在冰面上發出咯吱聲。越往深處，空氣越發寒冷，卻也越發干燥，連風雪都被隔絕在外。走到裂隙底部時，她忽然看見前方有片奇異的光亮，不是冰雪反射的光，而是帶著金屬質感的青銅色。

那是一扇門。

準確來說，是一座由無數巨大骨骼支撐的拱門。那些骨骼粗壯如古樹，表面覆蓋著青綠色的銅銹，在冰縫透進的微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澤。最粗的那根橫跨頂端的骨骼，長度足有數十米，彎曲的弧度恰好形成門楣，骨頭上纏繞著青銅鎖鏈，鏈節上刻滿細密的符文，與她手中骨片上的凹槽如出一轍。

“龍骨……青銅門……”元海游喃喃自語，心跳得像要撞碎肋骨。奶奶的話突然變得清晰無比，“世界有好幾個，咱們這個快終結了……找到龍骨青銅門，等它降世那天，它會給你指路……”

原來不是糊涂話。

她往前走了幾步，手中的骨片再次發燙，這一次的光芒比昨夜更盛，竟在冰面上投下一道細長的影子，恰好與青銅門上某道符文重合。隨著骨片的靠近，那些青銅鎖鏈開始震動，發出沉悶的嗡鳴，像是沉睡了萬年的巨獸正在蘇醒。

門楣上的巨大龍骨忽然裂開一道縫隙，縫隙中涌出淡金色的霧氣，霧氣里隱約能看見破碎的畫面：燃燒的城市，坍塌的山脈，還有無數個重疊的“天空”，有的是湛藍色，有的是血紅色，有的則像被墨染過般漆黑。

“世界……真的有好幾個。”元海游的指尖微微顫抖。她想起去年在實驗室看到的論文，說近百年來地球磁場正在以異常的速度減弱，地質活動頻率是過去千年的三倍，當時她只當是正常的周期變化，此刻卻明白了——奶奶說的“熟透”，或許就是這個意思。

青銅門的縫隙越來越大，金色的霧氣中漸漸浮現出一條路，路的盡頭是模糊的光影，看不真切，卻透著一股生機勃勃的暖意。門楣上的符文全部亮起，與她手中的骨片產生共鳴，發出清越的聲響，像是某種古老的召喚。

元海游深吸一口氣，將骨片握緊。骨片的溫度順著掌心傳遍全身，驅散了最后一絲猶豫。她想起奶奶臨終前的眼神，想起腦海中那幅從江南延伸到昆侖的地圖，想起那些在冰縫中沉睡的龍骨——它們守在這里，或許就是為了等一個像她這樣的人。

“奶奶，我找到門了。”她輕聲說，像是在對空氣告別。

然后，她抬起頭，目光穿過金色的霧氣，望向那道通往未知的路。風雪還在昆侖山頂呼嘯，而這扇由龍骨撐起的青銅門內，卻安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元海游抬腳，一步踏入了那片金光之中。

身后的青銅門開始緩緩閉合，鎖鏈的嗡鳴漸漸低沉，最終歸于沉寂。只有冰縫深處的龍骨，還在冰層里沉默地矗立著，仿佛在等待下一個百年，或是下一個世界的終結。而那道被元海游踏過的光之路，正蜿蜒著，通向某個無人知曉的新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