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驟雨傾盆銅符熾
- 地脈紋:四萬年的守鑰人
- 拂葉穿行的麋鹿
- 5475字
- 2025-08-04 21:13:01
寧夏,水洞溝。大地在此裂開一道四萬年的傷口。地質學家們管它叫“時蝕裂隙”,傳說每百年開啟一次,每次開啟,都攪得人間天翻地覆。
2125年6月18日夜,墨汁似的烏云沉甸甸壓在寧夏水洞溝遺址上空,壓得人喘不過氣。遺址博物館像一塊巨大的遠古石核臥伏在蒼涼荒漠上,仿佛在積蓄力量,隨時會沖天一爆。突然,一道閃電撕裂天幕,瞬間照亮了博物館巨大的玻璃幕墻,狂風卷著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砸在玻璃幕墻上,像無數只狂躁的拳頭。館外,那些歷經風霜的赭紅色雅丹土丘,在慘白的閃電映照下,輪廓猙獰如遠古巨獸的殘骸,又似折斷的森森骨矛,帶著一種凝固了千萬年的荒蠻與悲愴,沉默地指向風雨肆虐的蒼穹。遠處,幾束工程探照燈的光柱在暴雨中徒勞地掃射著探方邊緣——防塌方的緊急加固工程正在連夜趕工。泥濘的工地上,一個瘦小身影正拼命拖拽沙袋——那是頂替父役的新兵王栓柱。氈笠下稚氣未脫的臉被雨水泡得發白,每次彎腰時,破爛的紅襖(鴛鴦戰襖)后襟都露出層層補丁,腰間粗布小袋里半塊青稞餅的輪廓隱約可見。直播間里,主持人的聲音被風雨撕扯得斷斷續續,偶爾飄過一條彈幕:【明嘉靖實錄:九邊幼卒多夭亡,鮮能活至不惑】。
館內,白日的喧囂早已散盡。恒溫恒濕系統維持著一種近乎凝固的死寂,只有冷白燈光靜靜流淌在展柜中沉睡的器物上,空氣中彌漫著塵埃和電子設備特有的微澀氣味。
林巖獨自站在中央展區,影子被拉得細長,孤零零映在光潔的地面上。頂燈勾勒出她清瘦而挺拔的身形:深灰色防刺馬甲、速干長袖、卡其工裝褲、沾著野外塵泥的登山靴——這是她與巖石為伴的標準行頭。烏黑的長發束成利落馬尾,露出光潔的額頭和線條清晰的下頜。皮膚是常年風吹日曬的小麥色,鼻梁和顴骨處有細微的曬痕。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眼睛,深褐色的瞳仁此刻穿透玻璃,死死鎖在展柜深處一方暗沉物件上——編號ZDG-1988-07,狼煙銅符。這雙眼睛銳利時能穿透巖層,此刻卻深藏著疲憊,以及一絲揮之不去的陰翳。
這枚銅符并不起眼,歲月侵蝕了它的棱角,表面覆蓋著一層深綠色的銅銹,唯有幾處被摩挲過的地方,透出金屬幽暗的光澤。它呈不規則的方柱狀,頂端有磨損嚴重的獸鈕,符身陰刻著幾行細密古拙的西夏文字。旁邊的電子標簽無聲地滾動著信息:
【品名:明代嘉靖九年兵部制狼煙銅符】
【出土地點:水洞溝遺址·紅山堡藏兵洞東三區】
【銘文釋義:凡烽卒失燧,見敵蹤不舉,貽誤軍機者,斬立決。嘉靖九年十月敕。】
【特殊成分:符底嵌微量磁鐵礦顆粒(Fe3O4),成因不明。】
這不起眼的銅符,像一把生銹的鑰匙,猛地捅開了記憶的閘門。父親林振聲模糊的面容瞬間清晰——洗得發白的卡其布外套,身上那股泥土與舊書卷混合的氣息,總是帶著溫和笑意卻又隱憂重重的眼睛……最后定格在水洞溝7號探方崩塌的瞬間!刺眼的陽光,慘白的黃土壁,父親蹲在探方邊緣,興奮地朝她招手……下一秒,土層轟然塌陷!那只伸出的手在塵土飛揚中絕望抓握,那雙眼睛瞬間被驚愕和來不及出口的警告填滿,整個人被黑暗吞噬……留給她的,只有探方邊緣那枚沾著新鮮泥土、溫潤的青白色玉玨,邊緣刻著那個古拙如交叉鐮刀的甲骨文“乂”。這是他從不離身的貼身之物。從此,“7號探方”成了她永久的噩夢,也讓她一頭扎進了地質與古環境的冰冷世界,試圖在巖石斷層里,掘出父親消失的答案,聽清那句未盡的遺言。
“爸……”一聲低不可聞的呢喃溢出唇瓣,帶著微不可察的顫抖。林巖猛地閉眼,強行將翻涌的酸澀壓回喉頭。她不是當年那個只會哭的小女孩了。她是林巖,寧夏大學最年輕的項目負責人,憑借扎實的野外功底和理性分析能力贏得了同行認可。她的世界,是地質圖上的等高線,是顯微鏡下的礦物晶體,是碳十四測定的數據。她的情感,早被她深埋進比賀蘭山巖層更堅硬的地殼之下,習慣用邏輯和證據說話。唯一的“任性”,大概就是愛獨自驅車進入賀蘭山,在亙古星空下尋找賀蘭奇石,感受那份超越人世的蒼茫。這次帶著文旅專項基金重回水洞溝,進行“古環境變遷與文物賦存環境關聯性研究”,與其說是項目,不如說是沿著父親未竟之路,叩問那片吞噬了他的土地。這枚嵌著詭異磁鐵礦顆粒(Fe3O4)的銅符,就是她選定的第一個關鍵樣本。“林博士,咖啡。”一個嫩小的聲音把林巖從思緒中拉回來。只見控制室門無聲滑開,穿著白棉麻襯衫的少女走近,耳廓銀色助聽器在閃光下一閃。她是小滿,林巖的聾人助手。小滿從小在林巖父親教導下長大,一次考古現場發生爆炸,把小滿的耳膜震傷了,聽力下降。她將馬克杯輕輕放在控制臺上,杯沿氤氳的熱氣模糊了林巖的側臉。當那聲“爸……”的聲音消散在空氣中時,小滿的視線精準鎖住林巖翕動的唇形,指尖無意識地在杯壁上摹寫出一個“乂”字水痕。
林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涌的心緒,眼神重新銳利如刀:“調設備吧”,仿佛剛才那一瞬間的脆弱從未存在過。
“好嘞!”助理小陳推著半人高的掃描儀器進來,印有“塞上江南”字樣的反光背心被污水浸透。“這鬼天氣,外面工程隊直播喊得震天響,說土方含水量快到臨界了……”他嘀咕著,抹了把額頭的汗。
林巖點點頭,沒接話茬,指尖在控制屏上飛快滑動,調出銅符的三維模型和地質磁異常記錄。“掃描深度鎖定符體中心,聚焦磁鐵礦區。環境磁場監控,靈敏度最高。”指令干脆利落。
“明白!”小陳應聲操作。儀器發出輕微嗡鳴,一道淡藍光束精準籠罩銅符。控制臺上,代表環境磁場的綠色波形線平穩如常。
突然!腳下的地板毫無征兆地猛震!
嗡——!一聲低沉渾厚、仿佛從地心深處傳來的顫鳴,穿透骨骼直抵腦髓!控制臺上,那條綠色的波形線瞬間化身狂蟒,瘋狂扭曲上躥,刺破警戒閾值!刺耳的警報撕裂空氣,鮮紅的警示燈將兩人驚愕的臉映得如同血染!
小滿猛地捂住耳朵蹲下,助聽器捕捉到異常低頻震動,眼睛里充滿驚恐。
“磁場讀數爆了!邪門了!”小陳失聲驚叫,手指慌亂地在控制臺上敲打。
林巖瞳孔緊縮,身體一震,一個箭步沖到展柜前,眼前的景象讓她渾身的血液幾乎凝固!
柜中,那枚沉睡數百年的銅符,竟詭異地懸浮起來!深綠銅銹如腐朽的皮膚片片剝落,露出底下暗金本體,那些紋路并非刻蝕,而是從金屬內部透射出來,如同熔巖在凝固的巖層中流動的軌跡,又像是某種古老生命體搏動的血脈!無數道陌生的熔金紋路在符身亮起、流淌!光芒越來越盛,穿透強化玻璃,將整個展廳染成一片不祥的金紅!
“快!關掃描!物理隔離!”林巖厲聲喝道,手指迅速按下緊急按鈕!展廳內刺耳的警報聲變得更加尖銳急促。
然而,一切已經太遲。
懸浮的銅符猛震!熔金光芒暴漲、凝聚、轟然投射!一道由純粹光與影構成的全息景象,在展柜前方的虛空中轟然展開!
那不是任何現代技術能夠模擬的畫面。它帶著鐵與血、硝煙與死亡的氣息,撲面而來!
視野低矮,晃動劇烈。破碎的黃土城墻糊滿泥濘和暗紅血痂,巨大的缺口里,燃燒的木梁發出噼啪爆響聲,濃煙蔽日。耳邊充斥著震耳欲聾、靈魂都為之顫抖的喧囂——那是死亡的狂歡!刺破耳膜的鳴鏑尖嘯,鈍器砸碎骨頭的悶響,垂死者嗬嗬的漏氣聲,戰馬絕望的長嘶……還有那嗚嗚吹響、低沉雄渾如大地悲鳴的號角!
“嗚——嗚——嗚——”
林巖感覺自己被一股蠻力狠狠拽進了這血腥修羅場!“看”到穿破爛紅襖(鴛鴦戰襖)、戴紅纓氈笠的明軍士兵,口鼻淌血,揮舞著豁口長刀,絕望地撲向潮水般涌來的皮袍敵人。彎刀、鐵骨朵閃著寒光!一匹拖著半截腸子的驚馬嘶鳴狂奔,踏碎了一面殘破的“明”字軍旗!
“殺!殺韃子!守住紅山堡!”一個頭盔丟了、血污糊住半張臉的軍官嘶吼,一刀劈翻敵人,卻被側面飛來的一支重箭狠狠貫入胸膛!力道之大,撞得他踉蹌后退,重重砸在燃燒的城垛上!他圓睜著不甘的眼睛,大口鮮血涌出,緩緩滑倒。他倒下的位置,恰好“面對”著展柜外驚駭欲絕的林巖,那瀕死的、充滿了無盡憤怒與痛苦的眼神,仿佛穿透了時空的壁壘,死死釘在了她的靈魂深處!
嗡——!
懸浮的銅符再次發出劇烈的震顫!這一次,震顫的強度遠超之前!它仿佛成了一顆被點燃的小太陽,符身熔金光芒刺目欲盲,那些被激活的紋路瘋狂閃爍流轉。投射出的戰場幻象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劇烈地扭曲、波動起來,光影碎片四處飛濺。
“林博士!小心!”小陳的尖叫被淹沒。
林巖只覺一股沛然莫御的吸力猛地從銅符方向傳來!那吸力并非作用于身體,而是直接拉扯著她的意識、她的靈魂!眼前金光暴閃,明軍士兵扭曲的面容、燃燒的城墻、飛濺的鮮血、瀕死軍官那雙凝固的眼睛……所有的一切都化作瘋狂旋轉的漩渦!尖銳的警報聲、小陳的呼喊、窗外的風雨雷鳴……所有的聲音都被拉長、扭曲,最終被一種奇異的、仿佛時空本身在呻吟的低頻噪音所取代。
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湮滅的最后一剎,一個更加清晰、更加刻骨銘心的聲音,如冰錐狠狠刺入腦海:
“巖巖!別啟動錨點!千萬別——!”
是父親的聲音!充滿了驚惶和絕望,那聲音仿佛來自探方崩塌的深淵,來自她無數個午夜夢回的恐懼源頭!
“爸?!”林巖失聲驚呼,徒勞地伸手。
回應她的,是銅符核心驟然裂開的一道無聲、幽暗、邊緣跳動著金弧的黑色裂隙!冰冷、死寂、吞噬一切!
小滿在指縫間死死盯住林巖嘴唇,“聽”清了最后四個字:“……啟動錨點!”
無可抗拒的力量瞬間攫住林巖,將她狠狠拽離地面!氣浪把小陳掀飛撞墻昏厥!
林巖感覺身體仿佛被投入了高速旋轉的離心機,又像是被無形的巨手揉捏撕扯。劇烈的失重感和眩暈感如同海嘯般將她淹沒。視線最后殘留的,是慘白的頂燈扭曲的光痕,是小陳那張因極度驚駭而變形的臉孔,是控制臺屏幕過載炸出的火花……還有,那懸浮在空中的狼煙銅符,符身上熔金的光芒在達到頂峰的瞬間,驟然熄滅,連同那道恐怖的黑色裂隙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
冰冷的、帶著濃重土腥味的空氣猛地灌入林巖的鼻腔,取代了博物館里恒溫恒濕的微塵氣息。失重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沉重的、狠狠砸向地面的沖擊力!
砰!
林巖重重摔落,砸在堅硬、冰冷、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劇痛讓她眼前發黑!
令人作嘔的血腥味、皮肉燒焦的惡臭、還有塵土和硝煙混合的嗆人氣息,如同粘稠的液體,瞬間將她包裹。耳膜被震耳欲聾的聲浪沖擊著,那是遠比博物館幻象中更加真實、更加狂暴的死亡轟鳴!刀劍撞擊的刺耳銳響,瀕死之人發出的凄厲慘嚎,戰馬驚怖的嘶鳴,沉重的腳步踐踏大地的悶響,還有那嗚嗚作響、低沉雄渾得令人心膽俱裂的號角聲,如同地獄的喪鐘,在四面八方瘋狂地敲響!
“嗚——嗚——嗚——”
冰冷的雨點密集地砸落下來,打在她的臉上、身上,帶著刺骨的寒意。林巖猛地甩了甩頭,甩開糊住眼睛的雨水和泥濘,掙扎著撐起上半身,睜大眼睛看向周圍。
目光所及,是真正的人間地獄。
破碎燃燒的土黃色城墻。巨大的缺口處火焰沖天,濃煙滾滾。破爛紅襖的明軍與厚重皮袍的敵人絞殺成一團,像兩股混雜著血肉的濁流,在泥濘血泊中翻滾撕扯。斷肢殘軀觸目驚心,暗紅的血浸透了大地。一面沾滿污泥血漬的殘破“明”字旗,在風雨中無力飄搖。
這里是戰場!
真實的、血腥的、正在進行屠殺的古代戰場!
不是幻象!不是全息投影!那銅符……那詭異的吸力……竟將她從2125年的博物館,直接拋入了嘉靖年間的殺戮場!
一股冰冷的、帶著死亡氣息的勁風猛地從側面襲來!林巖全身的汗毛瞬間倒豎,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所有的震驚和恐懼。她憑著在地質勘探中鍛煉出的敏捷反應,猛地向旁邊一滾!
嗤啦!
一柄沉重的、刃口崩裂的彎刀狠狠劈在了她剛才躺倒的地方,泥水混合著血水濺了她一臉!持刀的是一個面目猙獰的皮袍戰士,臉上涂著赭紅色的油彩,眼中閃爍著野獸般的兇光。他顯然沒料到這個穿著古怪、突然出現在戰場中心的女人竟然能躲開這一刀,微微一愣,隨即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再次揮刀撲來!
林巖的心臟狂跳得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來不及思考!她幾乎是手腳并用地向后爬去,雙手在泥濘和冰冷的尸體上胡亂摸索,試圖找到任何可以抵擋的東西。
“妖人!是妖人!穿了妖甲!”一聲帶著驚懼和憤怒的嘶吼在不遠處炸響,說的是帶著濃重西北口音的漢語。
林巖眼角余光瞥去,只見幾個同樣穿著破爛紅色鴛鴦戰襖、臉上沾滿血污的明軍士兵正驚疑不定地看著她。他們的目光,死死地鎖定在她身上那件為了夜間野外作業而穿的、帶有反光條和特殊防護涂層的現代防刺服上。那銀灰色的、帶著奇異光澤的材質,在這刀槍箭矢橫飛的泥濘戰場上,扎眼得像黑夜里的鬼火!
“抓住她!別讓這妖人跑了!”一個似乎是頭目的士兵厲聲吼道,手中的長矛指向林巖。
前有兇悍的皮袍戰士揮刀砍來,后有驚疑的明軍士兵堵截!冰冷的雨水混合著汗水從額角滑落,流進眼睛,帶來一陣刺痛。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刻般清晰、如此刻般迫近!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林巖胡亂摸索的手,猛地碰到腰間一個硬物——是她的地質錘!堅硬、冰冷的觸感瞬間傳遞到掌心,帶來一絲微弱卻真實的支撐感。她幾乎是本能地,一把抓住了錘柄!
同時,在劇烈的翻滾掙扎中,一個物件從她內袋滑出,“啪”地一聲掉落在泥濘血泊中。
那是一枚溫潤的青白色玉玨。約莫半個手掌大小,素面無紋,只在邊緣處刻著一個極其古拙、形似交叉鐮刀的甲骨文字——“乂”。玉玨表面沾染了泥點和血污,卻依舊在昏暗的天光下,透著一股內斂而神秘的微光。
正是父親留給她的遺物,那枚陪伴她走過無數考古現場的璇璣玉玨!
玉玨落地的位置,恰好暴露在混亂戰場的中心,暴露在所有人的視線之中。
那個揮刀撲來的皮袍戰士腳步頓了一下,兇戾的目光下意識地被那抹溫潤的玉光吸引。而那幾個正欲上前抓捕林巖的明軍士兵,目光也齊刷刷地聚焦在了泥濘中的玉玨上。
尤其是那個領頭的小旗官。當他看清那玉玨的形狀和上面那個古拙的“乂”字符號時,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球都快蹦出來了,仿佛看到世間最可怖的東西!他臉上的血污似乎瞬間褪去,只剩下一片駭人的慘白,嘴唇哆嗦著,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才發出了一聲變了調的、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恐尖叫:
“璇……璇璣?!這……這叛族之器……怎會現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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