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撒在桃花村的青瓦屋頂上，曬谷場的石子路就被“咔嗒咔嗒”的汽車聲碾碎了。

馮主任的黑色小轎車碾過村口泥坑，車身濺著星點泥點，停在曬谷場中央時，車蓋還騰著白汽——顯然是一大早從縣城趕過來的。

“這誰啊？”王翠蘭正蹲在曬谷場邊剝毛豆，竹籃“哐當”掉在地上，毛豆骨碌碌滾了一地。

“是紅星廠的馮主任，我姑父。”李二壯媳婦很是得意。

“真的？”王翠蘭立馬站了起來。

她拍著腿站起來，藍布衫下擺沾著草屑，“昨兒還說他閨女賴賬，今兒倒親自送上門了？”

然后大隊部就派人到田里找凌玥瑤和顧野。

此時，顧野正彎腰幫凌玥瑤拾翻地用的鐵锨，聽見遠處的喊聲直起腰。

“顧隊長，凌同志，紅星廠馮主任來啦！”二柱子一路派來，上氣不接下氣。

凌玥瑤攥著鐵锨柄的手頓了頓。

“他倒是來得快！”凌玥瑤冷嗤一聲。

兩人也沒耽擱，直接去了大隊部。

馮主任的專座停在了大隊部門口，凌玥瑤的目光掃過小轎車前亮得能照見人影的車蓋——這和昨日在紅星廠辦公樓里，馮主任紅一陣白一陣的臉，倒像是兩個不同的人。

“顧隊長，凌同志。”馮主任見他們來了，親自出來迎接，中山裝洗得筆挺，前襟別著偉人像章閃著光。

他手里拎著個牛皮包，指節捏得發白，“昨兒是小女不懂事，我替她賠個不是。”

拉鏈“刺啦”一聲扯開，露出里面碼得整整齊齊的糧票和現金，“按登記本上的數，一分沒少。”

大隊部門口的村民“嗡”地圍上來。

張嬸踮著腳往里瞧，眼眶霎時紅了：“我家傳了幾代的老物件，可算見著錢票了……”李大爺伸著枯枝似的手指摸了摸現金，粗糙的指腹蹭過紙幣紋路，喉嚨里發出悶響：“夠買化肥了，夠買糧食了……”

王翠蘭擠到最前面，脖子伸得老長，嘴角笑得快咧到耳根：“馮主任真是大好人！馮家閨女定是為了大家……”

有不少明事理的嬸子見不慣王翠蘭逢迎拍馬，瞪了她。

王翠蘭識相地閉了嘴。

“都排好隊！”顧野扯著嗓子喊了一嗓子，軍大衣下擺被風掀起，露出里面洗得發白的軍裝襯里，“按登記本上的名字領，老李頭在后邊記著呢！”

大隊部前的喧鬧一直持續到日頭爬上樹梢。

等最后一張糧票塞進張嬸布衫口袋，馮主任的小轎車早沒了影子，只留下車轍印里一灘渾濁的水。

半個月后，凌玥瑤家小院的槐樹下，不遠處老李頭的嗓門震得人發疼：“桃花村的有機玉米面！各大縣城供銷社搶瘋了！北坡農場要兩百斤，清水鎮要三百斤，地區招待所都來訂了！”

他攥著三張訂單沖進院子，藍布褂子前襟沾著星點面粉，“說咱們的面粉比城里磨坊的還細，甜絲絲的，娃們都搶著吃！”

凌玥瑤正給妙妙梳小辮，木梳“啪嗒”掉在地上。

妙妙歪著腦袋看她，小手指去勾她發顫的手腕：“媽媽別怕！”

“媽媽不怕。”凌玥瑤把女兒抱進懷里，鼻尖蹭著她軟乎乎的發頂。

接過老李頭手里的訂單，上面的數字刺得她眼睛發酸——五畝地的高產玉米，磨成粉六千多斤，要抓緊趕工了。

“我讓二柱去鄰村借兩臺磨粉機。”得知消息時，顧野在生產隊的磨粉機旁，掌心拍掉機器上的面粉，“再調十個壯勞力，輪班磨。”

他抬頭看凌玥瑤，眼里亮得像有團火。

院外突然響起此起彼伏的腳步聲，看樣子老李頭已經將好消息帶給村子了。

王翠蘭擠開人群探進頭來，手里攥著把剛摘的青菜，笑得比哭還難看：“玥瑤啊，我家那半畝地……也想種玉米。你看，我家那地挨著河，水足……”

“按規矩來。”凌玥瑤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先翻地，后分種，按勞分配。”

她掃過院外烏泱泱的人群，提高聲音，“想種的都去曬谷場登記，明兒顧隊長帶人查地——荒了三年的地，得翻三遍才能下種！”

人群里響起稀稀拉拉的應和聲。

第二日，村里就是一片，忙碌的景象。

村后荒地的野草還掛著露水，顧野的軍靴踩上去，褲腿立刻沾了一片草籽。

他握著測量儀在地里來回走，在荒草上劃出筆直的線：“這片施草木灰，讓三娃子帶人去后山拉；灌溉渠往深挖半尺，我昨兒看了，水從東頭堰塘引過來，能澆到地頭。”

他指著圖紙上的紅圈，“這兒種早熟品種，趕在秋收前再收一茬，不耽誤種冬小麥。”

凌玥瑤蹲在田埂上，面前鋪著塊藍布，上面堆著金黃的玉米種。

幾個婦女圍過來，她捏起一顆種子示范：“顆粒飽滿的留種，癟的磨成粉。”

她又搬出幾袋肥料：“這是‘多維肥’，比普通化肥勁兒大，而且是有機肥，護苗不傷地——但得按我說的量撒，多了燒苗。”

“玥瑤，這肥……”張嬸看了半天，“咋和農站里賣的不一樣？”

“這是有機肥料，我特意讓人代買的。”凌玥瑤尷尬地笑了笑，總不能說自己在多維度超市兌換的，“咱們村的玉米能再創高產，就靠這個？”

夕陽把荒地染成橘紅色時，大隊部辦公室的油燈亮了。

馮主任的小汽車又停在了大隊部門口。

他把“紅星廠幫扶計劃”推到張國軍面前，手指敲著紙頁：“我們廠食堂缺綠色有機食材，你們要是長期供應玉米粉，我能幫著申請‘鄉鎮企業扶持資金’。”他瞥了眼窗，似乎能看到玉米田，“不過……得用我們廠的化肥，保證產量。”

凌玥瑤被大隊長通知了過來，剛推門進來，張國軍手里的訂單被風掀起一角。

馮主任熱絡的將“紅星化肥”宣傳單遞到凌玥瑤手里——封面上的化肥圖案，和她在多維度超市見過的“催熟劑”包裝，像極了。

“馮主任。”她走過去把訂單放在桌上，指甲無意識掐進掌心，“我們的玉米粉靠的就是‘無化學成分’，用了您的肥，就不是綠色食品了。”

顧野跟著走進來，軍大衣上還沾著草屑。

他往凌玥瑤身邊一站，影子把馮主任的臉遮了大半：“我們有自己的施肥法子，就不麻煩您了。”

馮主任的臉“騰”地紅了。

他盯著顧野肩頭沒摘干凈的草籽，又看凌玥瑤攥得發白的手指，突然笑了：“行，當我沒說。”

馮主任準備離開，他經過到顧野側身時，停下了腳步。

“年輕人有沖勁是好。”他拍了拍顧野的肩膀，“不過種地不是打仗，光靠蠻力可不成。”

馮主任的小轎車轟鳴聲劃破暮色時，凌玥瑤正和顧野往家走。

路過玉米田，她突然拽住顧野的袖子——田埂上兩道深深的車轍，碾碎了剛冒頭的玉米苗。

“他故意的。”顧野蹲下身，小心地把壓彎的苗扶直，“想看看咱們的苗扛不扛得住。”

凌玥瑤摸出兜里小袋的“多維肥”，往苗根撒了一小把。

嫩綠色的葉片立刻挺了挺，葉尖掛著的水珠在夕陽下閃著光：“讓他看。”

她轉頭看顧野，眼里亮得像有星星，“等這些苗結了穗，他想看，還得求著咱們讓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