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天賜年逾五旬,龍體尚算康健,眉宇間沉淀著數(shù)十年帝王生涯的深沉與倦怠。他端坐御座,指尖緩慢地捻動著拇指上一枚溫潤的羊脂白玉扳指。
御案之上,奏疏攤開著,墨跡深沉。
下首侍立的心腹大太監(jiān)王德全,屏息凝神,不敢發(fā)出一絲聲響。
殿內(nèi)檀香裊裊,時間仿佛凝滯。良久,蕭天賜才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
“王德全。”
“奴才在。”
“沈相所奏,你怎么看?”
王德全心頭一凜,腰彎得更低:“回陛下,沈相國之慮,乃老成謀國之言。為證清白而自請避嫌,實乃君子坦蕩之舉。至于協(xié)同查案…南境軍糧一案,干系重大,悍匪猖獗,證物又生枝節(jié),確需慎之又慎。多幾位老成持重的大人共同參詳,或能更快撥云見日,以安社稷民心。”
蕭天賜不置可否,目光再次落回奏疏上,尤其在“證物保管之重”、“厘清原委”等字句上停留片刻。他自然明白沈淵的用意——將水攪渾,引入第三方制衡賢王,同時將證物保管不善的責任隱隱扣在賢王頭上。
這份奏疏,既是自保,也是反擊,更是對東宮、對太子妃的一種變相保護。
“沈相國之女,太子妃近日如何?”皇帝突然轉(zhuǎn)了話題。
王德全心思電轉(zhuǎn),謹慎答道:“回陛下,太子妃娘娘入主東宮以來,恪守宮規(guī),溫婉賢淑,晨昏定省未曾有缺,太子殿下亦多有贊譽。只是…畢竟是新婦,宮中諸事繁雜,想來還需時日適應。”
“嗯。”蕭天賜淡淡應了一聲,聽不出喜怒。他指尖在奏疏上輕輕一叩,做出了決斷。
翌日早朝,氣氛肅穆。
蕭天賜當廷頒下口諭:
“南境軍糧被劫一案,悍匪猖獗,劫殺命官,動搖國本,更兼關鍵證物保管期間再生波折,流言四起,有損朝廷威儀為徹查案情,平息物議,特命:”
“著大理寺卿孫正清、都察院左都御史李牧、刑部侍郎張謙,三司會審,協(xié)同賢王蕭熾,共理此案。”
“原協(xié)理刑部之宰相沈淵,既為避嫌計,準其所請,不再參與此案審理。”
“三司需秉公持正,詳查軍糧被劫始末,勘驗所有證物,厘清保管環(huán)節(jié),務必將悍匪繩之以法,追回失物。凡有造謠生事、構陷大臣者,一經(jīng)查實,嚴懲不貸。”
“欽此。”
圣旨一下,朝堂微嘩。
孫正清,大理寺卿,素有“鐵面”之稱,剛正不阿,是出了名的只認律法不認人,且與沈淵有幾分師生之誼,沈淵早年曾任國子監(jiān)祭酒。
李牧,都察院左都御史,清流領袖之一,性情耿介,素來對賢王蕭熾的張揚跋扈頗有微詞。
張謙,刑部侍郎,賢王心腹,被塞入三司,顯然是皇帝用來“平衡”的棋子,也代表著賢王派在三司內(nèi)部仍有一席之地。
這份名單,意味深長。皇帝既準了沈淵避嫌,又引入兩位明顯偏向“公正”甚至可能對賢王不利的重臣孫、李,同時保留了賢王派在調(diào)查組內(nèi)的聲音——張謙,更保留了賢王蕭熾的主理權。這看似平衡,實則表達了皇帝對“證物保管環(huán)節(jié)”和“構陷流言”的關注。這無疑是對沈淵奏疏的一種回應,也是對賢王派的一次敲打。
賢王府書房,氣氛凝滯如冰。
蕭熾面色陰沉地看著那份三司會審的名單抄本,尤其是“孫正清”、“李牧”那兩個名字,如同兩根毒刺扎進眼中。
“好,好得很。”蕭熾的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徹骨的寒意,“孫鐵面,李石頭。父皇這是嫌本王這里還不夠‘熱鬧’,特意送兩尊門神過來鎮(zhèn)場子嗎?還讓張謙夾在中間當磨心。協(xié)同?分明是監(jiān)視。”
周淮垂手侍立:“王爺息怒。陛下此舉,意在制衡,也…也是給沈相一個交代。”
“交代?”蕭熾猛地一拍桌案,牽動傷口,痛得他倒抽一口冷氣,眼中戾氣更盛,“本王丟的輿圖還沒找回來,他沈淵倒先得了交代。本王的臉面,賢王府的威嚴,在父皇眼里,難道還比不上他沈家那塊破牌坊?”
“王爺,小不忍則亂大謀。”周淮聲音依舊平穩(wěn),“孫正清、李牧雖麻煩,但只要輿圖殘片還在我們手中,現(xiàn)場證據(jù)由我們主導,‘悍匪’的線索由我們提供,這案子的大方向,就還在王爺掌控之內(nèi)。張謙在刑部,也能見機行事。至于沈相…陛下雖未責罰,但也未深究其女,只是允其避嫌。這說明,陛下心中,也并非全信沈相無辜。”
蕭熾胸膛起伏,強行壓下翻騰的怒火。他知道周淮說得對,現(xiàn)在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他陰冷的目光掃過名單,最終落在“東宮”二字上。
“沈淵的賬,慢慢算。但本王的‘好’太子妃…”蕭熾嘴角扯出一個殘忍的弧度,“周淮,本王要的‘熱鬧’,準備好了嗎?”
周淮微微躬身,眼中閃過一絲冷酷的精光:“回王爺,已備妥。‘鬼胎’已悄然種下,只待時機成熟,便可讓東宮…‘驚喜’連連。”
東宮,承恩殿。
沈青梧正執(zhí)筆臨帖,姿態(tài)端雅,一筆一劃沉穩(wěn)有力,仿佛外界的驚濤駭浪與她毫無干系。宣紙上,抄錄的是《女誡》,字跡娟秀工整,任誰看了都會贊一聲太子妃賢德淑靜。
貼身侍女云袖悄然入內(nèi),奉上一盞新沏的雨前龍井,借著放茶盞的瞬間,以極低的聲音快速稟報:“娘娘,陛下旨意已下。三司會審,大理寺孫正清、都察院李牧、刑部張謙協(xié)同賢王。相爺避嫌。另…咱們安插在浣衣局的人,發(fā)現(xiàn)新來的管事嬤嬤柳氏,與賢王府一個二等管事是遠房表親,前日有人見其私下傳遞物件,形跡可疑。還有,小廚房負責采買的太監(jiān)小順子,最近出手闊綽了不少,常與宮外一個香料鋪的伙計密談。”
沈青梧執(zhí)筆的手穩(wěn)穩(wěn)落下最后一捺,收筆,擱置于青玉筆山上,動作行云流水,不見絲毫滯澀。她端起茶盞,氤氳的熱氣模糊了她眼底瞬間閃過的銳利寒芒。
“知道了。”她聲音平淡無波,仿佛在談論天氣,“柳嬤嬤…盯緊她經(jīng)手的衣物,尤其是貼身之物。小順子…查他接觸的香料來源,所有經(jīng)他手入小廚房的食材、香料,驗過再用。讓咱們的人,務必做得自然,別打草驚蛇。”
“是。”云袖低聲應下,迅速退去。
沈青梧抿了一口清茶,溫熱的液體滑入喉中,卻化不開心頭的冷意。賢王的反擊,果然來了,而且如此迫不及待,如此陰毒下作。從衣物到飲食,這是要從根子上毀掉她這個太子妃。污蔑構陷尚可辯駁,若真在太子妃的衣物或飲食中查出什么“臟東西”,那便是百口莫辯的死局。
父親“靜觀其變”的指令猶在耳邊,但她深知,在東宮這片戰(zhàn)場上,一味的“靜觀”只會坐以待斃,她必須反擊。
沈青梧走到窗邊,推開雕花長窗。初秋的風帶著涼意涌入,吹動她鬢角的碎發(fā)。遠處宮墻巍峨,金色的琉璃瓦在秋陽下閃爍著冰冷的光澤。這看似富麗堂皇的東宮,此刻在她眼中,已化作步步驚心的修羅場。賢王派的毒蛇,正從各個陰暗的角落悄然游出,伺機噬咬。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一陣略顯急促的腳步聲和宮女低低的驚呼。一個面生的、穿著二等宮女服飾的年輕女子,端著一盆開得正盛的秋菊,腳步匆匆地走進庭院,似乎是想將花盆擺放在廊下。不知是腳下打滑還是被什么絆了一下,她突然“哎呀”一聲驚叫,整個人向前撲倒,手中沉重的青瓷花盆脫手飛出,直直朝著正憑窗而立的沈青梧砸來。
變故陡生。
花盆在空中翻滾,泥土飛濺,那盆開得絢爛的菊花帶著凌厲的風聲,眼看就要砸到沈青梧身上。
殿內(nèi)外的宮女太監(jiān)都嚇得呆住了。
千鈞一發(fā)之際,沈青梧眼神一凜,身體反應快過思維。她沒有驚慌后退,反而在電光火石間,左腳為軸,身體以一個極其巧妙且符合“閨秀受驚”姿態(tài)的旋身側(cè)避,同時右手寬大的云袖看似慌亂地向前一拂一帶。
“啪嚓——”
沉重的花盆擦著她的衣袖邊緣砸落在地,發(fā)出刺耳的碎裂聲,泥土和殘花濺了一地。有幾滴渾濁的泥水濺到了她月白色的裙裾下擺,留下幾點礙眼的污痕。
那摔倒的宮女已嚇得面無人色,連滾爬帶地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娘娘饒命。娘娘饒命。奴婢該死。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腳下一滑…娘娘饒命啊。”
沈青梧站穩(wěn)身形,呼吸微促,臉色似乎因受驚而略顯蒼白,但眼神卻如寒冰般掃過地上狼藉的花盆碎片和跪地顫抖的宮女。她撫了撫微微凌亂的衣袖,聲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驚悸與薄怒:
“放肆。東宮之內(nèi),行事如此莽撞毛躁,成何體統(tǒng)。”
她的目光掠過宮女那張驚恐卻難掩一絲刻意偽裝的臉,又掃過地上碎裂的花盆中混雜的泥土和殘枝,心中冷笑:好一個“腳下一滑”。這泥土的顏色和氣味…與尋常花土似乎略有不同?這開場的“熱鬧”,還真是…別出心裁啊。
“來人。”沈青梧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冷,“將這粗手笨腳、驚擾本宮的奴婢,拖下去,交由慎刑司好好問問。本宮倒要看看,是真不小心,還是…別有居心。”
“是。”兩名健壯的太監(jiān)立刻上前。
那宮女聞言,臉色瞬間慘白如紙,眼中流露出真正的恐懼,尖聲哭喊:“娘娘饒命。奴婢真的是不小心。娘娘開恩啊——”哭喊聲被迅速拖遠。
庭院內(nèi)一片死寂。所有宮人都屏住呼吸,垂首肅立,大氣不敢出。沈青梧站在一地狼藉之中,月白裙裾上的幾點泥污格外刺眼。她緩緩抬眸,望向賢王府的方向,眼神如淬了冰的利刃。
硯臺的裂痕之下,第一滴滾燙的熔巖,已然濺落。
東宮這潭看似平靜的水,被徹底攪渾了,而這,僅僅只是開始。
沈青梧撫平裙擺的褶皺,轉(zhuǎn)身,儀態(tài)依舊端方地走向內(nèi)殿,每一步,都踏在無形的刀鋒之上。反擊的序幕,由她親手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