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淮深知蕭熾的脾性。

一個已經暴露、精神崩潰、甚至可能產生不可控怨念的棋子，就是一件需要立刻丟棄的垃圾。

蕭熾只關心結果，大概不會再過問林風。

周淮看自家主子還是太心慈手軟了。

周淮思索幾番后，他連續否決三條方案。

沉江？浮尸終是破綻。

縱火？焦尸與現場徒惹深究。

假作墜崖？尸骨難覓反惹猜疑。

周淮最終選擇地點為——“黑石嶺”。

此地山勢險惡，多毒瘴猛獸，更有數處深不見底、曲折如迷宮般的天然溶洞群，洞底暗河湍急，直通地下陰河，從無生還者。

官府記錄中，歷年誤入失蹤者不下十數，皆不了了之。

“畏罪潛逃，誤入死地”的劇本頃刻落定。

沒有尸體，便是最好的尸體。

林風就算死在荒山，也無人問津，不死極有可能對蕭熾的后續計劃產生負面影響。

如何“處理”這個活著的垃圾，周淮擁有處置這類“善后事宜”的絕對權限，他不打算請示，也不想浪費過多資源。

林風這個人必須從物理上和身份上完全消失，不能留下任何能被追查的線索，包括尸體。

這樣一來，即使有人試圖追查林風的下落，也只能得到一個模糊的、指向“意外”或“畏罪潛逃失敗”的結論，且線索斷得干干凈凈。

周淮和無影樓的第二筆訂單——于京郊荒山指定地點，將目標人物林風擊殺后，轉移人至黑石嶺。

為了達到周淮的要求，無影樓給林風灌下一種特制的迷藥，制造激烈搏斗后力竭自戕的被殺假象，放置血書。

這種藥不會致死，但會讓人陷入深度昏厥，肌肉松弛，對外界刺激毫無反應，如同真正的尸體。

藥效會在數小時后自然消退，那時一切早已結束。

林風因恐懼或本能掙扎，都未能破壞“意外”現場。

無影樓的死士在深夜，還將昏迷的林秀兒被帶入早已選定、結構不穩的城南廢棄磚窯深處。

死士精準地破壞了關鍵的承重結構，轟然巨響中，大量磚石泥土傾瀉而下，將林秀兒徹底掩埋。

現場處理得天衣無縫，入口處有刻意制造的新鮮腳印，尺寸與林風相符，窯內有散落的、屬于林風的隨身物品，一個破舊的荷包，里面有幾枚銅錢，死士還留下了那件能證明他東宮侍衛身份的內襯衣物殘片，半掩在塌方的磚土邊緣。

這殘片是周淮特意要求留下的關鍵“身份證明”。

就在周淮忙得不可開交，人都不在京城時，賢王府的朱漆大門被一腳踹開。

“太子妃娘娘！”

侍衛統領見來人大驚失色，橫刀阻攔，話音未落便有三枚柳葉鏢破空而來，釘入廊柱時紅綢翻飛，驚起滿庭棲鳥。

滿地碎金般的夕陽，映著那女人腰間的東宮玉牌越發透亮。

沈青梧今日著了件靛青騎裝，袖口金線繡的鳳羽紋在風中獵獵作響，襯得眉間那點朱砂痣愈發灼人眼目。

“本宮倒要看看。”刀光一閃，八盞琉璃燈應聲而碎，她踩著滿地晶亮殘片步步逼近，“這'賢'字匾額下藏著多少腌臜。”

水榭里，蕭熾正對著棋盤自弈，白玉棋子將落未落之際，他聽得珠簾迸散，一抬眸，恰見沈青梧走近，她刀尖挑著幅染血的布防圖。

殘陽透過圖上破洞，在蕭熾素白錦袍上投下斑駁血影。

“嫂嫂好大的火氣。”蕭熾廣袖輕拂，案頭恰放著本《海舶異志》無風自動。

沈青梧瞥見夾頁里的南境輿圖，目光落回這位賢王身上。

“可是臣弟這茶不合口味？”

沈青梧反手將刀釘入棋盤，黑玉棋子被擊出，散落一地。

“浣衣局井里的尸體，指甲縫嵌著云水錦絲線。”

沈青梧一只手扯開他衣領，露出男人頸側箭疤，“二弟當年秋獵這一箭，看來是沒長記性。”

蕭熾悶哼一聲，素白中衣滑落肩頭，心口處猙獰的烙傷赫然在目

“臣弟這里......”蕭熾抓住她持刀的手按在傷疤上，眼底泛起霧氣，“一直疼得很。”

羊脂玉膽從蕭熾袖中滾落，“咚“地一聲墜入蓮池。

沈青梧的刀尖抵在蕭熾喉間時，忽聞得一陣甜膩異香。

“嫂嫂可知，那幾人臨死前說了什么？”蕭熾廣袖翻飛，袖中滑出一方素帕。帕上繡著的辛夷花浸著暗紅，花蕊處卻綴著粒瑩藍晶體——正是西域奇毒“錦鱗歡”的結痂。

沈青梧瞳孔驟縮。三日前刑部大牢暴斃的死囚，齒縫里也嵌著這般藍晶。

“他說...”蕭熾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指縫間漏出的血珠墜在青玉棋盤上，“二殿下心口的烙傷...咳咳...是沈家小姐親手...”

金錯刀“錚”地削落蕭熾半截發冠。

沈青梧一把攥住他滲血的手腕：“當年火盆翻倒，分明是你推我...被我…”

話音因破窗的暗衛戛然而止——

蕭熾低笑出聲，染血的手指撫過棋盤：“嫂嫂若真恨毒了我...”他猛地咳出大口鮮血，濺在棋子上的血珠詭異地凝成箭頭。

“何不去查查...咳咳...青州鹽課賬簿...”

沈青梧邊打邊撤，身形如靈燕般穿梭于庭外回廊。

蕭熾不顧傷口崩裂的劇痛，攻勢愈發狂猛，劍光如跗骨之蛆緊咬不放，每一擊都帶著玉石俱焚的狠厲。他深知那輿圖若失，南境布局將功虧一簣。

“把圖留下。”蕭熾低吼，劍尖險之又險地擦過沈青梧肩頭，帶起一串血珠。

沈青梧悶哼一聲，卻毫不停滯。她眼角余光掃過庭院角落布局——假山嶙峋，一池寒水。她心念電轉，不再一味后退，迎著蕭熾的劍鋒反沖。

這悍不畏死的回馬槍大出蕭熾意料。他重傷之下氣力已顯不濟，攻勢頓挫一瞬。

沈青梧要的就是這瞬息之機。

蕭熾腰間繃帶洇開的血色迅速擴大，如同雪地里綻開的妖異紅梅。他劍風卻已帶上一絲不易察覺的滯澀——那是劇痛與失血開始侵蝕他強悍意志的鐵證。

“徒增狼狽。”沈青梧清叱一聲，不再與他正面硬撼。她身形陡然一矮，并非后退，反而如靈貓般貼著冰冷的劍鋒滑向蕭熾左側，手中長刀并非劈砍，而是用刀背狠狠砸向他持劍的手腕。

蕭熾未料她如此刁鉆，手腕劇震，佩劍卻未脫手，而沈青梧足尖猛點地面，整個人借力向后疾掠，目標并非院門，而是庭院角落那座嶙峋的假山。

蕭熾豈容她走脫，強提一口氣，劍光如跗骨之蛆緊隨而至。然而就在他劍勢將吐未吐之際，沈青梧已至假山旁。她看也不看，反手一刀，并非攻人，而是狠狠劈在假山底部一塊半懸的太湖石上。

“轟隆——”

巨石應聲而落，挾著萬鈞之勢砸向蕭熾追擊的路徑！煙塵碎石瞬間彌漫。蕭熾瞳孔一縮，不得不旋身閃避。

這一避，牽動了腰腹間最深的傷口，劇痛如毒蛇噬心，讓他眼前猛地一黑，動作不可避免地遲滯了一息。

冷汗瞬間浸透了他的鬢角。

就在這電光石火的一息之間，沈青梧的身影已如輕煙般消失在假山后曲折的回廊陰影里，她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那彌漫的煙塵，更未理會身后蕭熾壓抑著痛楚與暴怒的低吼。

沈青梧將那份緊貼胸口、帶著體溫的南境輿圖護得更牢，腳下步伐快得只余殘影。

府邸深處隱約傳來雜沓的腳步聲和呼喝——是方才溜走的暗衛搬來了救兵。

但，太遲了。

沈青梧對這座府邸的構造早已了然于心。幾個兔起鶻落的轉折，她便如一滴水融入了夜色，從一處防守最薄弱、連接著外面暗巷的角門悄無聲息地閃了出去。

冰冷的夜風瞬間包裹了她，也將府邸內越來越響的喧囂徹底隔絕。

她最后回望一眼那燈火通明、已陷入混亂的府邸方向，嘴角勾起一絲冷冽的弧度。

南境的山川河流、關隘險要，此刻正安穩地貼在她的心口，那是她今夜浴血拼殺、智取強敵的最終戰利品。

身形一晃，她徹底融入了京都深沉如墨的夜色之中，再無蹤跡可尋。只留下庭院里，捂著崩裂傷口、臉色鐵青的蕭熾，和他腳下那片被鮮血與碎石染污的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