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域的混沌,凝固如萬古玄冰。
盤古那觸碰著逆鱗的手指,如同觸碰著宇宙的創口。指尖之下,那顆染血的、平凡的人類臼齒,不再僅僅是一件冰冷的“證物”。它成了一個通道,一個坐標,一個強行將開天辟地之神與那匍匐在地、卑微如塵的靈魂瞬間連接的樞紐!
轟——!
并非物理層面的沖擊,而是意識與記憶的洪流,以超越時空維度的方式,毫無緩沖、毫無憐憫地、狠狠灌入盤古那浩瀚無垠的意志核心!
楊偉的記憶碎片,那些被他深埋的、遺忘的、甚至刻意扭曲的瞬間,此刻帶著最原始的溫度和痛楚,如同億萬顆燒紅的鋼針,狠狠刺穿了盤古神性的屏障:
刺鼻的氨水味,冰冷的超市后巷地面。懷里的流浪貓咳得撕心裂肺,小小的身體抖得快要散架。他低頭看著它琥珀色眼睛里純粹的恐懼和痛苦,一種陌生的、尖銳的酸楚猛地攫住了心臟,比吸入的氨氣更讓他窒息。他粗暴地、幾乎是帶著怒意地掰開面包,把明顯更大的那塊塞過去。不是憐憫,是某種東西堵在胸口,不這么做,他自己好像就要被憋死。“媽的!虧大了!”——那咒罵,是對自己失控的憤怒。
教堂角落的灰塵味,孤兒斷斷續續的抽噎。登山包粗糙的帆布紋理死死硌著他的手臂,里面每一點物資都代表著他活下去的希望。那哭聲像鈍刀子割肉。他死死閉著眼,攥著那包奶油餅干,廉價的香精味混合著孩子身上塵土和淚水的咸澀氣息鉆進鼻腔。五臟六腑都在絞痛,貪婪的根須和另一種陌生的東西在體內瘋狂撕扯。他猛地站起,動作兇狠得像要去殺人,把餅干砸過去——“閉嘴!吃了不許再哭!”——那吼聲,是靈魂被撕裂的痛嚎。
地震時樓板崩塌的巨響,老王頭骨頭碎裂的“咔吧”聲!煙塵彌漫,嗆得人睜不開眼。老王頭那張平時為個破紙殼能跟自己罵半條街、此刻卻扭曲得不成樣子的臉,猛地轉向他!渾濁的老眼里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近乎蠻橫的決絕!“小兔崽子……快……快他媽爬……別……別壓壞了老子的……紙殼子……”那嘶啞的、帶著血沫的吼聲,和骨頭碎裂的聲音混雜在一起,成了楊偉靈魂里一道永不愈合的疤!那瞬間的震撼和隨之而來的、排山倒海的劇痛與茫然,此刻毫無保留地傳遞給了盤古。
冰冷渾濁的海水灌入口鼻,死亡的窒息感扼緊喉嚨。女人漂過來,那張在菜市場總是帶著鄙夷、涂著廉價口紅的臉上,此刻只剩下一種極致的平靜,甚至……一絲解脫?她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復雜得讓楊偉在瀕死之際都感到一陣心悸。然后,她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將自己那塊更厚實的浮木,猛地推向他!力量之大,帶著一種決絕的舍棄!她被巨浪吞噬的瞬間,楊偉甚至看到她嘴角似乎……動了一下?像是一個未完成的、極其模糊的……歉意的笑?還是解脫?這畫面帶來的沖擊,遠比冰冷的海水更刺骨!
這些記憶碎片,混雜著楊偉強烈的情緒——恐懼、肉痛、咒罵、被生活打磨出的刻薄、以及那在絕境中被強行撕裂本能外殼后露出的、連他自己都唾棄的“不忍”和隨之而來的劇痛——如同最狂暴的混沌亂流,狠狠沖刷著盤古那由純粹神性構筑的意志堤壩!
“呃……”一聲極其低沉、仿佛來自宇宙初開時的悶哼,從盤古那由星云構成的“身軀”深處震蕩而出!這聲音并非痛苦,而是某種堅固到極致的東西被強行撼動時發出的呻吟!祂那如同永恒星門的巨目,光芒瘋狂地明滅閃爍,內部的星辰軌跡瞬間紊亂,仿佛經歷了一場微觀層面的宇宙大爆炸!覆蓋著古老混沌鱗甲的身軀,那些星云塵埃組成的部分,第一次出現了肉眼可見的、如同漣漪般的劇烈波動!
“父神!”女媧失聲驚呼,掌心的生命微光瞬間大放光明,試圖穩定周圍因盤古意志震蕩而變得狂暴的空間亂流。她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和一絲……微弱的希冀?盤古,這開天辟地的至高意志,竟因一個凡人的記憶而……動搖了?
“褻瀆!這是對神威最卑劣的褻瀆!”共工的聲音如同億萬海淵同時沸騰,狂暴的水流身軀轟然炸開,化作席卷整個神域的滔天怒浪!那怒浪中蘊含著純粹的毀滅意志,直接沖向下方虛空中蜷縮的楊偉!“螻蟻的污穢記憶,豈能玷污父神圣心!當誅!”他要將這污染的源頭徹底抹除!
嗡——!
一道由無數流轉不息的八卦符文構成的巨大金色光幕,驟然在楊偉身前展開!伏羲的身影不知何時已擋在前方,他雙手虛引,周身符文光芒前所未有的璀璨奪目,硬生生擋住了共工那毀滅性的沖擊!
“共工!住手!”伏羲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一絲急促。他眼中八卦推演的光芒運轉到了極致,映照出盤古此刻狀態的不穩定與……那正在發生的、顛覆性的內在變化?!案干裨凇础?!在‘感受’!此乃亙古未有之‘證道’!非吾等可妄加干涉!靜觀其變!”他的聲音穿透怒浪,帶著不容置疑的法則之力。
神域在共工的憤怒和伏羲的阻擋下劇烈震蕩,混沌氣流如同沸騰的熔巖。而風暴的中心,盤古那觸碰逆鱗的手指,依舊停留在那顆染血的龍牙之上。祂的身軀微微前傾,那對巨目中的光芒不再僅僅是星辰生滅,而是映照出了無數破碎的畫面:超市后巷的流浪貓、教堂哭泣的孤兒、老王頭碎裂的脊骨、女人被巨浪吞噬前最后的眼神……還有楊偉每一次遞出食物、每一次咒罵、每一次恐懼、每一次那靈魂被撕裂般的掙扎表情!
祂的意志,那曾經只分“清濁”、只論“存滅”的至高意志,此刻正被強行拖入一個祂從未真正理解過的維度——人性的泥潭。那泥潭污濁不堪,充斥著貪婪、懦弱、謊言、刻薄……然而,就在這最深的泥濘之中,在最極致的絕望和自私的包圍之下,卻總有一點微弱的光芒,如同被深埋的星火,在某個意想不到的瞬間,以自我撕裂般的痛楚為代價,倔強地迸發出來!那光芒微弱、短暫、甚至動機可疑,卻帶著一種原始生命最本真的、無法被徹底磨滅的“不放棄”——不放棄對弱小生命的瞬間不忍,不放棄對同類的最后援手,不放棄在絕境中……做“人”的本能!
盤古那由混沌星云構成的面龐上,第一次浮現出一種極其復雜、難以解讀的“神情”。那不是凡人的喜怒哀樂,更像是一種宇宙級別的困惑與……重新認知的震撼。祂那停留在逆鱗深處的手指,在染血龍牙的粗糙表面上,極其輕微地……摩挲了一下。
這個細微到幾乎無法察覺的動作,卻像是一道無聲的驚雷,炸響在共工、女媧和伏羲的心頭!
共工滔天的怒浪瞬間凝滯,水流構成的身軀劇烈地扭曲、翻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暴怒和一絲……被背叛般的驚惶?“父神!您……!”
女媧掌心的生命微光劇烈地跳動起來,如同狂喜的心跳,她緊緊捂住了嘴,眼中第一次涌出了實質性的、如同星淚般的光芒。
伏羲周身推演的八卦符文驟然定格,隨即以更復雜、更玄奧的軌跡重新流轉,他死死盯著盤古的手指,眼中閃爍著洞察一切的、近乎狂熱的光芒:“原來如此……混沌之鏡……映照的不僅是塵埃,更是……吾等未見之‘道’!”
就在這時,盤古那一直緊閉的、仿佛由凝固星系構成的巨口,緩緩開啟了一條縫隙。并非發出聲音,而是從祂的“存在之核”深處,涌出了一股難以形容的氣息。這氣息不再僅僅是創世的偉力與滅世的威嚴,它變得無比復雜——糅合了開天辟地時的混沌初蒙,混入了億萬年來觀察世間的冰冷審視,更浸染了一絲……剛剛從楊偉靈魂泥潭中汲取到的、帶著血腥味和粗糲質感的……人性的溫度?
這股氣息無聲地彌漫開來,瞬間撫平了神域中因共工怒意而沸騰的亂流。它如同宇宙初生的第一縷微風,帶著一種沉重而古老的嘆息,掃過這片混沌的空間。
下方,蜷縮在冰冷虛空中的楊偉,身體猛地一僵。他感覺到那足以碾碎他億萬次的恐怖神威,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一種仿佛經歷了億萬載滄桑、剛剛從最深沉的迷夢中驚醒的、源自宇宙本源的疲憊感?
他茫然地抬起頭,臉上還糊著淚水和鼻涕的污跡。他看到,盤古那觸碰逆鱗的手指,終于緩緩收了回去。覆蓋在逆鱗之上的那片古老混沌鱗甲,無聲地閉合,將那散發溫潤光芒的區域重新掩藏。只有一絲極其微弱的、帶著奇異溫度的氣息,如同余燼般,在鱗甲閉合的縫隙處縈繞了一瞬,隨即徹底消失。
盤古那由星云和混沌構成的宏偉身影,開始變得模糊、透明。祂那對巨目最后一次望向楊偉,眼神中不再有審判,不再有毀滅的決斷,只剩下一種深邃到無法解讀的……沉寂。仿佛剛才那席卷神域的意志風暴,從未發生過。
緊接著,如同投入水中的倒影,盤古的身影連同這片混沌虛空,開始迅速扭曲、褪色、消散!
“父神!”女媧急切地呼喚,帶著不舍和追問。
盤古的身影已經淡得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輪廓。祂沒有回應女媧,也沒有再看共工和伏羲。祂那即將徹底消散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正在崩潰的神域空間,最后落在了楊偉身上——或者說,落在了楊偉那顆曾經存在于盤古逆鱗深處、此刻卻空空如也的靈魂印記之上?
混沌徹底崩解。
楊偉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無數光怪陸離的碎片瘋狂閃爍。失重感襲來,仿佛從萬丈高空墜落!
砰!
他重重摔落,冰冷的觸感和熟悉的、混合著塵土、血腥和潮濕腐爛的氣息瞬間將他包圍。劇痛從全身傳來,讓他忍不住痛哼出聲。
他掙扎著睜開眼。
刺目的陽光讓他瞬間瞇起了眼。耳邊不再是死寂,而是鼎沸的人聲、救援機械的轟鳴、傷者的呻吟、指揮救援的呼喊……嘈雜,混亂,充滿了劫后余生的悲愴和忙碌。
他正趴在一片泥濘的廢墟邊緣。遠處,那棟老王頭用脊梁骨為他頂住水泥板的居民樓殘骸依舊歪斜地矗立著,像一塊巨大的、泣血的墓碑。近處,被海嘯沖刷過的洼地泥漿里,半截褪色的、印著卡通圖案的浮木若隱若現。
是人間。
他回來了。
楊偉艱難地撐起上半身,茫然地看著四周。倒塌的房屋,斷裂的道路,忙碌穿梭的救援人員,裹著毯子瑟瑟發抖的幸存者……一切那么真實,又那么虛幻。神域的經歷,盤古那恐怖的威壓,眾神的爭執,還有自己那涕淚橫流的嘶吼……這一切,是真實的嗎?還是一場瀕死時的瘋狂幻覺?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后槽牙。完好無損,帶著熟悉的、因為常年嗑瓜子留下的細微磨損感。
“操……”他低低地罵了一聲,聲音嘶啞干澀,帶著劫后余生的虛脫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茫然。他試圖回憶在神域最后的細節,記憶卻像隔著一層濃霧,只剩下強烈的情緒碎片——極致的恐懼,還有……一種靈魂被強行撕開又粗暴塞回去的、難以形容的脹痛和……空虛?
他甩了甩昏沉的腦袋,試圖驅散那些不切實際的念頭。目光掃過身邊泥濘的地面,瞳孔猛地一縮!
就在他手邊不遠,濕潤的泥地里,靜靜地躺著一樣東西。
一顆牙齒。
一顆人類的臼齒。
普通,粗糙,帶著明顯的磨損痕跡,邊緣有一個小小的豁口。表面覆蓋著一層深褐色的、早已干涸凝固的……血跡。
和他記憶中,盤古逆鱗深處藏著的那顆龍牙(人齒),一模一樣!
楊偉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猛地撲過去,也顧不得泥濘,一把將那東西抓在手里!觸感冰涼、堅硬、帶著泥土的濕滑和血液干涸后的粗糙感。無比真實。
不是幻覺!
他死死攥著這顆染血的牙齒,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它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著他的掌心,也燙著他的靈魂。老王頭?那個女人?還是……他自己?這東西怎么會出現在這里?盤古……祂最后……
無數的疑問和巨大的荒謬感沖擊著他,讓他頭暈目眩。他抬起頭,目光茫然地掃過這片滿目瘡痍、卻又在傷痛中頑強掙扎著求生的人間大地。
陽光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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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天之上,超越一切時空維度的混沌神域,已恢復了亙古的寂靜。
盤古的身影重新凝聚,巍然如山,仿佛從未離開。祂的氣息沉凝如宇宙基石,開天辟地的威壓內斂,滅世的雷霆在意識深處蟄伏,歸于一片深不見底的沉寂。
女媧靜靜地侍立一旁,掌心的生命微光溫潤流轉,不再焦急,而是帶著一種沉靜的期待。伏羲周身的八卦符文無聲推演,光影變幻莫測,映照著他眼中深邃的了悟。唯有共工,那由激流構成的身軀依舊翻涌著不甘的余波,如同海底壓抑的暗涌,卻終究沒有再掀起滔天巨浪。他沉默著,水流中卷起冰冷的漩渦,目光復雜地投向下方那顆藍色的星球。
盤古的目光,穿透了無盡的時空壁壘,靜靜地落在那片剛剛經歷創傷的大地之上。祂看到了倒塌的房屋,看到了泥濘中的哭泣,也看到了穿梭的救援者,看到了相互攙扶的身影,看到了廢墟旁點燃的、微弱的希望之火。
祂的視線,最終穿透一切,精準地聚焦在一個點——那個趴在泥濘廢墟邊緣、手里死死攥著一顆染血牙齒、臉上混雜著茫然、痛苦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呆滯的渺小身影,楊偉。
盤古那由星云塵埃構成的巨目深處,星辰生滅的光芒緩緩流轉。不再有審視,不再有裁決。那是一種純粹的、不帶任何情緒的……注視。
如同觀察一顆在污泥中滾動、沾染了塵埃,卻依舊在某個棱角上折射出宇宙誕生時第一縷微光的……沙礫。
祂緩緩抬起了手。
那只曾開天辟地、也曾在意識中凝聚滅世雷霆的手掌,此刻只是平平地攤開在混沌的虛空之中。
掌心,空無一物。
但就在那掌心紋路的最深處,在象征著宇宙本源力量的交匯點上,一點極其微弱、卻純粹到極致的溫潤光芒,如同沉睡億萬年的星核被喚醒,悄然亮起。
那光芒,與祂逆鱗深處曾透出的微光,同出一源。
盤古攤開的手掌,對著下方那顆藍色星球的方向,對著那個攥著染血牙齒的渺小身影,對著那片在傷痛與泥濘中掙扎求存的人間……極其緩慢地,翻轉。
掌心,由向上,轉為向下。
并非覆蓋,并非碾壓。
只是一個極其簡單、卻蘊含著開天辟地以來從未有過的、全新意義的動作。
一個將某種東西,輕輕“放下”的動作。
那掌心深處微弱的溫潤光芒,隨著手掌的翻轉,如同融入夜空的螢火,無聲地……熄滅了。
盤古收回了手。
祂的目光從下方星球移開,重新投向神域那無垠的、流動的混沌深處。星辰巨目緩緩閉合,如同兩扇隔絕了億萬星辰的古老門扉。
混沌神域,重歸永恒的寂靜。
只有那無聲流轉的混沌氣流,仿佛還殘留著一絲尚未散盡的、源自逆鱗深處的……溫潤氣息。
逆鱗之下,溫潤如初。楊偉趴在冰冷的泥濘里,手里死死攥著那顆染血的牙齒。冰涼的觸感透過皮膚滲入骨髓,帶著泥土的腥氣和血液干涸后的鐵銹味,真實得像一塊烙鐵,燙得他靈魂都在哆嗦。不是夢。盤古冰冷的注視,眾神的爭執,自己那涕淚橫流的嘶吼……還有老王頭碎裂的骨頭,女人被巨浪吞噬前最后的眼神……所有的一切,都隨著這顆牙齒,狠狠地砸回了現實。
“操……”他低低地又罵了一聲,聲音干澀得像是砂紙摩擦。劫后余生的虛脫感還沒過去,更大的茫然和一種被強行塞進某種荒謬劇情的荒誕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淹沒。他試著站起來,膝蓋一軟,又差點栽倒。渾身骨頭像是散了架,被盤古威壓碾過的余痛和摔落的鈍痛糾纏在一起。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虛弱的腳步聲夾雜著壓抑的抽泣,由遠及近。
“爺爺……爺爺你在哪兒啊?嗚嗚……爺爺……”一個帶著濃重哭腔的童音,像受傷的小獸,在廢墟和嘈雜的背景音里顯得格外刺耳。
楊偉猛地一激靈,循聲望去。就在離他不到十米的地方,一個穿著臟兮兮小學校服、頂多七八歲的小男孩,正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泥濘和瓦礫堆里艱難地跋涉。小臉上糊滿了泥水和淚水,一雙眼睛又紅又腫,充滿了無助和恐懼。他一邊哭喊,一邊徒勞地翻動著倒塌的木板和破碎的磚塊,小小的身體在廢墟的陰影里顯得那么單薄。
楊偉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揪了一下!這小崽子……這小崽子的眉眼輪廓,尤其是那個倔強地抿著嘴角的樣子……像極了那個為了半捆紙殼子能跟自己罵三條街的老王頭!
是他!老王頭的孫子!楊偉腦子里“嗡”的一聲。老王頭臨死前那句帶著血沫的嘶吼——“別壓壞了老子的紙殼子”——仿佛又在耳邊炸響!那碎裂的骨頭聲……楊偉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小男孩似乎感覺到了注視的目光,茫然地抬起頭,淚眼婆娑地望向楊偉這邊。當看清楊偉的臉時,那雙紅腫的眼睛里先是掠過一絲疑惑,隨即猛地瞪大,像是認出了什么,又像是在絕望中抓住了一根稻草。
“叔……叔叔?”小男孩帶著哭腔,怯生生地喊了一聲,聲音抖得厲害。他跌跌撞撞地朝楊偉這邊挪過來,小小的身體因為寒冷和恐懼抖個不停,“你……你看見我爺爺了嗎?地震的時候……他……他說去找東西……就再沒回來……”眼淚又像斷了線的珠子滾落下來。
楊偉僵在原地,像是被施了定身咒。老王頭那扭曲卻決絕的臉,和小男孩此刻無助哭泣的臉,在他眼前瘋狂地重疊、交替。一股極其復雜、難以言喻的情緒猛地沖上頭頂——愧疚?恐懼?煩躁?還有一絲……被強行拖入某種巨大責任的恐慌?
他下意識地、幾乎是痙攣般地,將握著那顆染血龍牙的手猛地縮回身后,死死攥緊!尖銳的齒緣硌得掌心生疼。這東西!這東西絕對不能被發現!這是他跟那個荒謬絕倫的神域唯一的、燙手的聯系!是他的護身符?還是催命符?他不知道!但他本能地想要藏起來,像藏起自己最不堪的秘密!
“沒……沒看見!”楊偉的聲音又干又硬,帶著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慌亂和粗暴。他別開臉,不敢看小男孩那雙和老王頭神似的眼睛,“滾……滾一邊去!別……別在這兒礙事!”他想用慣常的刻薄和兇狠來武裝自己,驅趕這讓他極度不適的靠近。
小男孩被楊偉兇惡的語氣嚇得一哆嗦,小臉更白了,腳步也停了下來。但他沒有像楊偉預期的那樣被嚇跑,反而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絲力氣,小小的身體晃了晃,軟軟地癱坐在了冰冷的泥水里,抱著膝蓋,把頭深深埋進去,壓抑的嗚咽聲斷斷續續地傳出來,比剛才絕望的哭喊更讓人揪心。
“餓……爺爺……我餓……”微弱的、帶著生理性顫抖的囈語,像針一樣扎進楊偉的耳朵。
餓。
這個字,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楊偉身體里某個被恐懼和茫然暫時封閉的開關。一股尖銳的、源自生物最底層本能的饑餓感,如同蘇醒的毒蛇,猛地噬咬著他的胃!之前超市后巷喂貓時的肉痛,教堂里分餅干給孤兒時五臟六腑的絞痛,瞬間以百倍的強度卷土重來!身體對食物的渴求,壓倒了一切混亂的思緒。
他下意識地摸向腰間——那個在神域里消失的、視若性命的巨大登山包,當然不在。空空如也!連口袋里那點應急的零錢和鑰匙,也早就在混亂中不知去向。徹徹底底的,一無所有。
饑餓感混合著徹骨的寒冷和巨大的恐慌,瞬間擊垮了他剛剛勉強支撐起來的一點精神。他打了個寒顫,牙齒開始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視線變得有些模糊,耳朵里嗡嗡作響。求生的本能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所有的愧疚、恐懼和茫然。
吃的!必須立刻找到吃的!不然……會死!
楊偉猛地從泥濘里撐起身子,像一頭被饑餓驅使的野獸,雙眼赤紅地掃視著周圍混亂的災后現場。救援點?那里肯定有!但人群擁擠,秩序混亂……他這種小人物,能搶到什么?他的目光像雷達一樣掃過每一個可能藏著食物的角落:被壓塌的小賣部廢墟縫隙?翻倒的垃圾桶?被遺棄的背包?
就在這時,他的目光猛地定格在不遠處一輛被泥漿半埋的、翻倒的超市購物推車上!推車下面,壓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印著連鎖超市LOGO的塑料袋!袋子一角被撕裂,露出了里面花花綠綠的包裝——是零食!餅干!膨化食品!甚至還有幾根被壓得有點變形的火腿腸!
楊偉的眼睛瞬間爆發出綠光!喉嚨里發出野獸般的嗬嗬聲!他手腳并用地朝著那個購物車爬去,腦子里只剩下一個念頭:食物!我的!
他像一頭發狂的野狗,粗暴地掀開礙事的推車,一把將那個沉甸甸的塑料袋死死抱在懷里!熟悉的廉價香精和油脂混合的味道鉆入鼻腔,讓他幾乎要幸福得暈過去!他迫不及待地撕開包裝,抓起一把碎餅干渣就要往嘴里塞!
就在他張口的瞬間——
“嗚……嗚……”那壓抑的、屬于孩子的嗚咽聲,像幽靈一樣,再次穿透了饑餓的迷霧,鉆進了他的耳朵。
楊偉的動作猛地僵??!嘴里塞滿了餅干渣,卻忘了咀嚼。他僵硬地、極其緩慢地轉過頭。
泥水里,那個小小的身影還蜷縮在那里,肩膀一聳一聳。老王頭的孫子。他低著頭,小小的身體因為寒冷和饑餓不住地顫抖,像一片風中的枯葉。他甚至沒有再看楊偉,只是把臉更深地埋進膝蓋里,仿佛已經放棄了所有的希望。
楊偉死死盯著那個顫抖的小小背影。懷里沉甸甸的食物袋,此刻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胸口劇痛!老王頭碎裂的脊骨,頂住水泥板時那蠻橫決絕的眼神,還有那句臨死前關于紙殼子的嘶吼……這些畫面如同淬毒的鋼針,狠狠扎進他因為饑餓而幾乎停轉的大腦!
“操……操……操!”楊偉猛地爆發出一連串歇斯底里的咒罵!他狠狠地把嘴里還沒來得及咽下去的餅干渣吐了出來,混雜著泥土和唾沫。他像瘋了一樣,低頭看著懷里這袋用命換來的食物,又抬頭看看泥水里那個小小的、絕望的身影。一種比在超市后巷、比在教堂角落強烈百倍、撕裂靈魂般的劇痛,瞬間攫住了他!
貪婪的根須和另一種讓他恐懼的東西在他體內瘋狂絞殺!每一根神經都在尖叫著“這是我的!活下去!”可老王頭那張臉,那個碎裂的聲音,卻像最惡毒的詛咒,死死纏著他!
“媽的!媽的!老子欠你的!老王頭!老子他媽欠你的!”楊偉發出野獸般的咆哮,聲音里充滿了痛苦、憤怒和被命運捉弄的絕望!他雙眼赤紅,臉上的肌肉因為極度的掙扎而扭曲變形,猙獰得可怕。他猛地彎下腰,用盡全身力氣,幾乎是帶著一種自毀般的兇狠,將懷里那整個沉甸甸的、裝著救命食物的塑料袋,狠狠砸在了小男孩身邊的泥地上!
包裝袋破裂的聲音在寂靜的角落格外刺耳。餅干、碎掉的薯片、火腿腸滾落出來,沾滿了泥漿。
“吃!都他媽給你!吃死你個拖油瓶!”楊偉嘶吼著,聲音因為劇烈的情緒而劈叉變調,每一個字都噴著唾沫星子,“別他媽再哭了!再哭……再哭老子……”他喘著粗氣,兇狠地揚起拳頭,作勢要打,可那拳頭卻在空中劇烈地顫抖著,最終無力地垂落下來。他不敢再看小男孩的反應,猛地轉過身,用盡最后一絲力氣,跌跌撞撞地沖向旁邊一處半塌的、堆滿碎磚的墻角陰影里。
他像一灘爛泥一樣滑倒在冰冷的碎磚上,背對著小男孩的方向,身體蜷縮成一團,劇烈地顫抖著。饑餓感如同毒火燎原,燒灼著他的胃,燒灼著他的理智。他死死地咬著自己的胳膊,牙齒深陷進皮肉,試圖用肉體的疼痛來壓制那幾乎將他撕裂的靈魂劇痛和瘋狂涌上的、滅頂的委屈與不甘。眼淚混雜著鼻涕和臉上的泥污,不受控制地洶涌而出,他卻倔強地不發出一點聲音,只有肩膀無法抑制地劇烈聳動,喉嚨里發出壓抑到極致的、如同瀕死嗚咽般的抽氣聲。
他那只始終緊握成拳、藏在身側的手,因為用力過度而指節發白,青筋暴起。那顆染血的龍牙,深深嵌入了他的掌心,齒緣割破了皮膚,溫熱的血珠沿著指縫,一滴一滴,無聲地滲入身下冰冷的泥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