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后廚的瓷磚每天都被拖得發亮，林小滿卻總覺得腳下發滑。她已經在這里干了半個月，剝洋蔥不再流淚，切土豆絲能做到粗細均勻，甚至能閉著眼睛認出墻上掛著的每一把刀，但心里那點生澀感，像沒泡透的豆子，始終硌著。

這天下午，宴會廳有場婚禮，后廚從一早就忙得腳不沾地。李師傅讓她去倉庫搬幾箱紅酒，說是擺在宴會廳的展示架上。倉庫在酒店后院，要穿過一條種滿法國梧桐的小路，樹葉黃了大半，風一吹就簌簌往下掉，鋪在地上像條金褐色的毯子。

林小滿抱著箱子往前走，梧桐葉落在她的肩膀上，帶著點陽光曬過的暖意。她想起青溪鎮的秋天，母親會在院子里曬玉米，金黃的玉米粒鋪在竹匾里，奶奶坐在旁邊擇棉花，絮絮叨叨地說誰家的姑娘出嫁了，嫁妝里有兩床新棉被。

“小心！”

一聲急促的提醒突然在身后響起。林小滿還沒反應過來，懷里的箱子突然一沉，她踉蹌著后退幾步，眼看就要摔倒，胳膊卻被人穩穩地扶住了。

“沒事吧？”男人的聲音帶著點擔憂，像初秋的風，不冷不熱。

林小滿抬頭，撞進一雙含笑的眼睛里。男人穿著件淺灰色的襯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結實的手腕，手里拿著個相機，鏡頭上還沾著片梧桐葉。他看起來二十五六歲，眉眼很干凈，笑起來的時候，眼角有顆小小的痣。

“我……我沒事。”林小滿慌忙站穩，臉頰有點發燙。箱子的一角磕在地上，幾瓶紅酒滾了出來，幸好沒摔碎。

“對不起，我剛才在拍落葉，沒注意到你?！蹦腥硕紫律韼退龘旒t酒，手指修長，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和她滿是薄繭的手完全不同，“這箱子太重了，我幫你搬吧。”

“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行。”林小滿趕緊去搶箱子，卻被男人輕輕按住了手。他的手心很暖，像揣過熱水袋。

“舉手之勞?！蹦腥吮鹣渥?，腳步輕快得像沒用力，“是送到宴會廳嗎？我剛好要過去。”

林小滿跟在他身后，看著他寬厚的肩膀，心里有點發慌。她很少跟陌生人說話，尤其是這樣看起來干干凈凈的年輕男人，像從雜志上走下來的。

“你是酒店的員工？”男人忽然回頭問，眼睛彎成了月牙。

“嗯，后廚幫工。”林小滿的聲音低得像蚊子叫。

“難怪總在后廚附近看到你。”男人笑了笑，“我是婚禮的攝影師，昨天就來了，看你一直在切菜，刀工很好。”

林小滿的臉更燙了。她沒想到自己埋頭干活的樣子，會被別人注意到。

到了宴會廳門口，男人把箱子放下，指了指里面忙碌的人群：“我先進去了，你也小心點?！彼D身要走，又想起什么似的，回頭摘下相機上的梧桐葉，遞給她，“這個給你，挺好看的?！?

林小滿接過那片葉子，脈絡清晰，邊緣帶著點卷曲的黃。男人已經走進了宴會廳，背影挺拔，像棵年輕的白楊樹。她捏著那片葉子，站在門口愣了半天，直到里面傳來司儀試麥的聲音，才慌忙抱著箱子進去。

下午休息時，林小滿坐在后廚的角落，把那片梧桐葉夾進了小本子里。葉子的清香混著紙頁的油墨味，有種特別的味道。她想起男人的眼睛，像老家門前那條河，清澈得能看見水底的鵝卵石。

“發什么呆呢？”旁邊的洗碗阿姨拍了拍她的胳膊，“李師傅叫你去切水果，婚宴要用的?！?

林小滿趕緊站起身，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她走到水果臺旁，看見李師傅正指揮著別人擺果盤，那些蘋果、橙子被切成精致的花樣，擺成各種造型，像藝術品。

“學著點，”李師傅瞥了她一眼，“婚宴的果盤要好看，不能像平時那樣隨便切切?！?

林小滿拿起蘋果，刀在手里有點不聽使喚。她想起早上那個男人，不知道他會不會拍到這些果盤。正走神呢，刀刃不小心在手指上劃了一下，血珠立刻冒了出來。

“笨手笨腳的！”李師傅皺起眉，從抽屜里扔出個創可貼，“去旁邊處理一下，別把血滴在水果上?！?

林小滿走到水池邊沖洗傷口，冰涼的水讓她清醒了些。她看著鏡子里自己發紅的手指，忽然覺得有點委屈。在飯館時，要是不小心割到手，張姐會趕緊拿來碘酒，王師傅會罵兩句“毛躁”，然后把剩下的活搶過去干。

“又受傷了？”

熟悉的聲音在身后響起。林小滿回頭，看見那個攝影師站在門口，手里拿著瓶礦泉水，正看著她的手指。

“沒事，小傷口?！绷中M趕緊用創可貼把手指包好，有點不好意思。

男人走過來，從口袋里掏出個小盒子遞給她：“這個給你，碘伏棉片，比創可貼管用?！焙凶邮菧\藍色的，印著卡通圖案，看起來很可愛。

“我不用……”

“拿著吧，”男人把盒子塞進她手里，“后廚難免磕磕碰碰，備著點好?！彼噶酥杆氖?，“你看，手指都有繭子了，平時很辛苦吧？”

林小滿低下頭，看著自己粗糙的手指，指甲縫里還有洗不掉的菜汁痕跡。和他干凈修長的手比起來，像兩件不同的東西。

“還好?！彼÷曊f。

“我叫顧明宇，”男人忽然自我介紹，伸出手，“照顧好自己。”

林小滿猶豫了一下，慢慢伸出手，輕輕碰了碰他的指尖：“林小滿。”

顧明宇笑了笑，沒再說什么，轉身走了。陽光從他身后的窗戶照進來，給他的輪廓鍍上了層金邊，像幅溫暖的畫。

林小滿捏著那個淺藍色的盒子，指尖還殘留著他的溫度。她打開盒子，拿出一片碘伏棉片，小心翼翼地貼在傷口上，冰涼的感覺順著皮膚蔓延開來，卻不覺得冷，反而有點暖。

晚上收工時，林小滿路過宴會廳，看見顧明宇正在收拾相機。他背著個大大的攝影包，走路有點晃，像背著座小山。她想跟他說聲謝謝，腳步卻像被釘住了，怎么也邁不開。

走到酒店門口時，她忽然聽見身后有人喊：“林小滿！”

回頭一看，顧明宇正朝她跑來，額頭上帶著點汗?！斑@個給你。”他遞過來一張照片，“剛才拍的，覺得挺好看的。”

照片上是片金黃的梧桐葉，落在她抱著紅酒箱的肩膀上，陽光透過葉隙灑下來，在她的頭發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她的側臉有點模糊，卻能看出微微低著頭，嘴角帶著點沒察覺的溫柔。

“我……”林小滿不知道該說什么，手里的照片像有千斤重。

“再見?！鳖櫭饔顡]了揮手，轉身跑進了夜色里。

林小滿站在原地，看著照片上的自己，忽然覺得，這個秋天好像沒那么冷了。她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放進小本子里，和那片梧桐葉夾在一起。本子上還有她記的刀具名字、李師傅的要求，現在，突然多了點不一樣的東西，像在單調的食譜里，加了勺糖，有點甜，有點暖。

回宿舍的路上，梧桐葉還在簌簌地落。林小滿踩著滿地的金黃往前走，腳步比平時輕快了些。她摸了摸口袋里的淺藍色盒子，心里像揣了顆小小的太陽，亮堂堂的。

她不知道顧明宇還會不會再來，也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再見面，但這一刻，她忽然覺得，在這座陌生的城市里，好像有了點不一樣的盼頭，像轉角遇到的陽光，不期而遇，卻足夠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