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很兇。

不是春日那種綿密的絨雪，而是帶著棱角的冰碴，割在臉上像細(xì)碎的刀。蘇燼瑤睜開眼時，第一縷意識不是屬于自己的——是原主凌玥曦殘留的恐懼，像藤蔓一樣纏在太陽穴上，伴隨著尖銳的、屬于人類的慘叫。

她抬手按住眉心，指尖穿過微涼的黑發(fā)，觸到一片潮濕。不是雪水，是血。順著發(fā)梢滴落，在玄色斗篷的肩線暈開一朵暗紫的花。

視線穿過紛飛的雪幕，落在三十步外的修羅場。

七八個穿著玄鐵鎧甲的人類士兵，正將鐵鉤刺入幼狼的鎖骨。那些狼崽還沒長齊獠牙，銀灰色的皮毛被血浸透，像一串串破敗的玩偶被高高吊起。最年幼的那頭還在掙扎，細(xì)小的爪子徒勞地蹬向虛空，鐵鉤穿透骨骼的“咯吱”聲，隔著風(fēng)雪都能聽得清晰。它的眼睛是淺琥珀色的，此刻盛滿了與年齡不符的絕望，像被踩碎的星子。

更遠(yuǎn)處，一道銀色的身影在血霧中翻騰。

那是一頭成年狼，體型比尋常野狼高大近半，銀白的鬃毛在風(fēng)雪中炸開，如同披了一件流動的銀甲。它的前爪被七道玄力鏈洞穿，深嵌入背后的玄鐵巖壁，鏈身流轉(zhuǎn)的暗紫色光紋每閃爍一次，狼身就劇烈地抽搐一下，血珠順著鏈節(jié)滾落，在腳邊積成一灘暗紅的冰。

但它沒有屈服。

蘇燼瑤的目光落在它的側(cè)臉——狼吻開合間，獠牙上掛著碎肉與血沫，顯然剛撕裂了敵人的喉嚨。琥珀色的豎瞳在血霧中縮成細(xì)線，死死盯著那個舉劍的人類將領(lǐng)，瞳孔深處燃燒著兩簇野火，那是混雜著憤怒、痛苦與決絕的光。哪怕前爪的骨骼已經(jīng)錯位，哪怕玄力鏈正一點點蠶食它的生機(jī)，它的脊背依舊挺得筆直，像一座不肯崩塌的雪山。

“這就是狼族最后的少主？”將領(lǐng)的聲音帶著戲謔，長劍在手中轉(zhuǎn)了個圈，劍尖指向狼首，“聽說你十三歲就能咬死黑熊，如今看來，也不過是條困在籠子里的狗。”

銀狼猛地抬頭，喉間發(fā)出一聲震耳的狼嘯。那聲音不是悲鳴，是宣戰(zhàn)，帶著玉石俱焚的狠戾。它突然發(fā)力掙斷一根玄力鏈，帶起的血箭射在雪地上，濺起的冰碴子如碎刀般四散。

蘇燼瑤的指尖微動。腦海中浮現(xiàn)出一行淡金色的文字，像游魚般在意識里浮沉：

【強(qiáng)制契約目標(biāo)鎖定：凜夜（狼族少主，精神力S級）。契約條件：接觸目標(biāo)眉心?！?

只有她能看見。

原主的記憶碎片在此刻涌入——凌家，人類七大家族之一，以虐殺獸人聞名。而眼前這頭狼，凜夜，是狼族僅存的血脈，三年前凌家圍剿狼族時，親手埋葬了最后一位親人，帶著殘部在雪原流浪，被人類稱為“銀色瘟疫”。

有趣。活了一千三百年，她見過太多困獸，卻很少見到這樣的眼神——哪怕身處煉獄，依舊燃著焚盡一切的火。

“找死！”將領(lǐng)被狼嘯激怒，玄鐵長劍裹挾著暗紫色的玄力，直刺銀狼的后心。劍風(fēng)掀起雪塵，露出狼背上猙獰的舊傷，那是一道貫穿性的疤痕，邊緣翻卷著，顯然是被利器反復(fù)撕裂過。

就在這時，銀狼突然調(diào)轉(zhuǎn)狼首。

它沒有躲劍，反而迎著劍鋒撲了過來。玄力鏈在它身后拖出深深的雪溝，鏈節(jié)碰撞的脆響與狼爪蹬地的悶響交織，像一首悲壯的戰(zhàn)歌。它的目標(biāo)不是將領(lǐng)，是站在戰(zhàn)場邊緣的蘇燼瑤。

在它的認(rèn)知里，這個穿著凌府斗篷的人類，與那些劊子手并無二致。尤其是她身上那股若有若無的玄力波動，與當(dāng)年圍剿狼族的凌家修士如出一轍。

蘇燼瑤站在原地未動。她看著銀狼越靠越近，能清晰地看見它瞳孔里自己的倒影——玄色斗篷，墨黑長發(fā)，以及一張沒什么表情的臉。她甚至有余裕注意到它耳尖的缺口（像是被什么東西咬掉的），注意到它胸前那撮格外蓬松的銀毛（沾著一塊凝固的血痂），注意到它奔跑時肌肉的爆發(fā)力（每一寸都寫著“撕碎”二字）。

距離五米時，銀狼猛地躍起。

狼吻大張，獠牙閃著寒光，直取她的咽喉。腥甜的血氣撲面而來，帶著雪原的凜冽與殺意。

蘇燼瑤終于抬手。

左手快如閃電，精準(zhǔn)地扣住了狼的下頜。指尖陷進(jìn)它嘴角的皮肉里，阻止了那勢在必得的一咬。右手成掌，帶著破空的銳響，拍向狼首眉心那撮銀毛。

“咔嚓——”

骨骼碎裂的脆響與玄力鏈崩斷的銳鳴同時炸開。銀狼龐大的身軀竟被這一掌拍得停滯在半空，琥珀色的瞳孔驟然收縮。它能感覺到一股陌生的熱流順著皮毛滲入體內(nèi)，像無數(shù)條金色的小蛇鉆進(jìn)血管，沿著脊椎瘋狂竄向四肢百骸。

這不是玄力。

是某種更詭異的東西，帶著不容抗拒的霸道，瞬間瓦解了它所有的力量。那些引以為傲的爪牙、爆發(fā)的肌肉、燃燒的怒火，在這股力量面前都成了笑話。

最可怕的是眉心。

像被燒紅的烙鐵燙過，劇痛順著神經(jīng)直沖腦髓，卻又奇異地伴隨著一絲溫?zé)?，仿佛有什么東西正順著那處傷口，鉆進(jìn)靈魂深處。

【契約陣紋激活……精神力抵抗強(qiáng)度92%……啟動強(qiáng)制綁定模式……】

蘇燼瑤的指尖能感受到狼首的劇烈顫抖。不是因為疼痛，是源于靈魂層面的抗拒。這頭狼的精神力確實強(qiáng)悍，竟能讓系統(tǒng)的強(qiáng)制程序出現(xiàn)波動。她微微加重了掌心的力道，指尖碾過那撮柔軟的銀毛，像是在安撫，又像是在施壓。

銀狼的喉間溢出破碎的低吼，琥珀色的瞳孔死死盯著她。那里面翻涌著血與火，是屬于成年狼族的、摻雜著理智的恨意。它看懂了她眼神里的漠然，那是比厭惡更傷人的情緒——仿佛它不是一個掙扎的生命，只是一件需要被標(biāo)記的器物。

“吼——！”

它突然劇烈地抽搐起來。

銀白的毛發(fā)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露出底下覆蓋著細(xì)密傷痕的皮膚。骨骼發(fā)出“噼里啪啦”的重組聲，龐大的狼軀在雪地里蜷縮、拉長，玄力鏈隨著體型的變化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

蘇燼瑤松開了手。

她后退半步，看著那團(tuán)銀色的光暈逐漸凝聚成一個人形。

玄力鏈此刻鎖著的，是一雙人類的手腕。暗紫色的光紋在蒼白的皮膚上流轉(zhuǎn)，與滲出的鮮血交織成詭異的圖案。男人跪在雪地里，上半身赤裸，銀白的短發(fā)被血與雪黏在頸間，幾縷濕漉漉的發(fā)絲垂在額前，遮住了眉眼。

但蘇燼瑤看清了。

看清了他鎖骨處那道貫穿性的疤痕，邊緣翻卷著，顯然是鐵鉤反復(fù)撕裂的舊傷。看清了他緊繃的脊背，每一塊肌肉都因極致的憤怒而賁張，卻又被無形的力量死死按在原地，形成一種充滿張力的弧度?？辞辶怂g未褪盡的銀白狼毛，正隨著粗重的呼吸微微顫動，暴露了他尚未完全適應(yīng)人形的狼狽。

他緩緩抬起頭。

額前的碎發(fā)滑落，露出一雙燃燒著怒火的琥珀色瞳孔。那是屬于成年男性的眼睛，眼尾因常年皺眉刻著淺紋，瞳仁是狹長的豎形，此刻正死死盯著蘇燼瑤，像在看殺父仇人。

這是一張極具攻擊性的臉。

眉骨高挺，鼻梁筆直，下頜線緊繃如刀削。左臉頰有一道淺疤，從顴骨延伸至下頜，顯然是舊傷。嘴唇緊抿著，嘴角沾著未干的血跡，下巴上還殘留著幾縷未褪盡的銀白胡茬。

他很高，即使跪著，也能看出身形挺拔，至少在190cm以上。肩寬腰窄，肌肉線條流暢卻不夸張，每一寸都透著力量感，卻又因那些交錯的傷痕而顯得脆弱。

最醒目的，是他眉心那道剛剛成型的契約印記。

一個由金色狼紋組成的圓環(huán)，正散發(fā)著淡淡的暖意，與他渾身的冰冷格格不入。

“人……類……”他的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這是屬于成年男性的嗓音，低沉，帶著壓抑的暴戾。

蘇燼瑤的目光落在他手腕的玄力鏈上。鏈身已經(jīng)崩斷了三根，剩下的四根深深嵌進(jìn)皮肉里，血珠順著鏈節(jié)滴落在雪地上，暈開一朵朵刺目的紅。

她彎腰撿起地上的玄鐵長劍，劍刃上還沾著狼族的血。指尖在劍身上輕輕一捻，那些血跡便化作青煙消散。

“看來凌家的名聲，確實不太好?！彼穆曇羟遒绫c這片雪原的寒意融為一體。

凜夜的瞳孔驟然收縮。

凌家。這兩個字像淬毒的匕首，精準(zhǔn)地刺中了他最痛的地方。他想起三年前那場大火，想起母親被鐵鉤穿透鎖骨時的眼神，想起族人們被當(dāng)作獵物射殺的慘叫。那些記憶早已刻進(jìn)骨髓，此刻被這個人類輕飄飄地提起，像在炫耀他們的功績。

“雜碎……”他從牙縫里擠出這兩個字，聲音輕得幾乎要被風(fēng)雪吞沒，卻帶著淬毒般的怨毒，“我會殺了你?！?

蘇燼瑤挑了挑眉。她用劍鞘輕輕敲了敲他的臉頰，動作帶著幾分漫不經(jīng)心的戲謔：“那你可得先學(xué)會，怎么在我手里活下去。”

這句話徹底點燃了凜夜的怒火。

他猛地掙扎起來，玄力鏈在他腕間勒出更深的血痕。肌肉賁張，青筋暴起，那張俊美的臉上因憤怒而泛起潮紅。但他動不了。

那該死的契約力量還在生效，像無形的枷鎖，讓他連抬起手指的力氣都沒有。這種無力感比死亡更讓人屈辱——作為狼族最后的少主，作為帶領(lǐng)殘部掙扎三年的首領(lǐng)，他竟然被一個人類如此輕易地掌控。

雪落在他赤裸的脊背上，瞬間融化成水珠，順著肌肉的溝壑滑向腰際，與未干的血跡混在一起。他能感覺到傷口的刺痛，能感覺到玄力鏈的冰冷，能感覺到那個女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帶著審視與玩味。

這一切都在提醒他——他輸了。

輸給了一個人類，輸給了一道詭異的契約，輸給了那些刻進(jìn)骨血的仇恨。

凜夜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血腥味。他強(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像過去三年無數(shù)次陷入絕境時那樣。憤怒解決不了問題，反抗只會招致更難堪的對待。他還有族人要保護(hù)，那些被鐵鉤吊著的幼崽，那些藏在溶洞里的老弱……

他不能死。

更不能死得這么狼狽。

琥珀色的瞳孔里，怒火漸漸被一種更深沉的東西取代。那是屬于成年狼族的隱忍，是權(quán)衡利弊后的蟄伏。他緩緩垂下眼睫，遮住了眸底翻涌的情緒，只留下一個緊繃的側(cè)臉線條。

蘇燼瑤看著他緊握的拳頭。指節(jié)泛白，掌心的老繭幾乎要嵌進(jìn)雪里。她知道他在想什么——不是屈服，是暫時的妥協(xié)。

很好。

比起一碰就碎的玻璃，她更喜歡這種藏著刺的鋼。

【強(qiáng)制契約完成。】

腦海里的提示消失了。蘇燼瑤轉(zhuǎn)身，揮劍斬斷那些串著幼狼的鐵鉤。玄色斗篷在風(fēng)雪中擺動，像一只掠過血色荒原的夜梟。

凜夜跪在原地，聽著幼狼們跌落在雪地里的嗚咽，聽著人類士兵的慘叫，聽著那個女人漸行漸遠(yuǎn)的腳步聲。

眉心的契約印記還在發(fā)燙，像一個永不熄滅的烙印。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的命，屬于那個名叫蘇燼瑤的人類。

但狼族的字典里，從來沒有“認(rèn)命”這兩個字。

他會活下去。

然后，親手撕碎這道契約，撕碎所有的屈辱，撕碎眼前這片血色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