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游泳館內的回聲讓所有聲音都放大數倍——哨聲、加油聲、水花拍打池壁的聲音，混合成一片嘈雜的背景音。南姎攥著記者證和采訪提綱，站在媒體區最前排，目光不斷掃向入口處。省體育大學的代表隊還沒入場。

“緊張？“校報攝影記者王磊遞給她一瓶水。

南姎搖頭，接過水瓶時才發現自己的手在微微發抖。她昨晚幾乎沒睡，一遍遍排練著見到夏斯銘時該說的話，該有的表情。冷靜專業的記者？還是質問他的負心人？又或者...假裝不認識？

“省體大代表隊入場！“廣播響起。

南姎的呼吸一滯。一隊穿著藍色運動服的運動員列隊走進來，為首的男生舉著校牌，陽光透過玻璃頂灑在他們身上。即使隔了這么遠，即使一年多沒見，南姎還是一眼認出了夏斯銘——他更高了，肩膀更寬了，但那個走路時微微昂頭的姿勢一點沒變。

南姎下意識地往后退了半步，躲在一個高個子記者身后。她還沒準備好。或許她永遠都準備不好。

比賽很快開始。南姎機械地記錄著各項成績，強迫自己專注于工作而非那個正在第三泳道做熱身的身影。200米自由泳預賽，夏斯銘代表省體大出戰。

“各就位！“

夏斯銘站上跳臺，肌肉線條在泳衣下清晰可見。南姎想起高中時教她游泳的那個下午，他手臂環繞她的觸感，水珠從他睫毛上滴落的樣子。

發令槍響，八名選手同時入水。南姎不自覺地屏住呼吸。夏斯銘的泳姿比高中時更加流暢有力，像一把利刃切開水面，很快領先半個身位。

第二圈轉身時，不知為何，他突然朝媒體區看了一眼。就那么一瞬間的分神，他的動作微微變形，手臂擦到了泳道線。

南姎的心臟猛地一跳。他看見她了？不可能，這么遠的距離，這么快的速度...

夏斯銘調整姿勢，繼續前進，最終以小組第一觸壁。當他摘下泳鏡，撐著池邊躍出水面時，目光直接鎖定了媒體區。南姎想躲已經來不及了——他們的視線在空中相撞，像兩粒子彈命中彼此。

夏斯銘的表情從驚訝到難以置信，再到某種南姎讀不懂的復雜情緒。他張了張嘴，似乎想喊什么，卻被教練的叫喊打斷。

南姎手中的采訪本掉在地上，滑進池邊的水洼里。她彎腰去撿，起身時發現夏斯銘正朝媒體區走來，身上還滴著水，胸前掛著金牌。

“南姎？“他的聲音比記憶中低沉，帶著微微的顫抖，“真的是你？“

所有準備好的臺詞都蒸發殆盡。南姎只能點點頭，機械地遞出記者證：“校報記者...來采訪比賽。“

夏斯銘盯著她的眼睛，仿佛要看穿她的靈魂：“我找了你一年三個月零十四天。“

這個精確的數字像一把刀，直接刺入南姎精心構筑的防御工事。她的喉嚨發緊：“你的號碼...是空號。“

“我父親。“夏斯銘咬牙切齒地說出這個詞，“他給我辦了轉學，換了號碼，甚至...“他突然停住，環顧四周，“我們能找個地方談談嗎？就十分鐘。“

南姎應該拒絕的。她應該保持專業距離，完成采訪任務，然后頭也不回地離開。但當她看著夏斯銘濕漉漉的眼睛——那里面盛滿了她從未見過的懇切——她聽見自己說：“賽后。游泳館后門。“

夏斯銘的眼睛亮了起來，像黑暗中突然被點亮的星辰。他剛要說什么，教練的怒吼從對面傳來：“夏斯銘！立刻歸隊！“

他無奈地后退兩步，然后做了個高中時常做的手勢——食指和中指并攏輕點太陽穴，再指向她。那是他們的秘密暗號：我記著你了。

南姎轉過身，假裝整理筆記，不讓人看見她突然泛紅的眼眶。

比賽持續了整整三小時。南姎機械地記錄著各項成績，心思卻早已飛向即將到來的談話。夏斯銘又參加了兩項比賽，全部獲得金牌，但再沒往媒體區看一眼——至少沒在她注意到的時候看。

最后一項比賽結束，南姎婉拒了同事一起整理素材的邀請，獨自走向游泳館后門。初秋的風已經帶著涼意，她裹緊外套，靠在墻邊等待。他真的會來嗎？還是這又是一場空等？

五分鐘后，后門被猛地推開。夏斯銘沖出來，已經換上了便裝——簡單的白T恤和牛仔褲，頭發還濕著，脖子上掛著三塊金牌。他環顧四周，看到南姎時，整個人像被按了暫停鍵一樣定在原地。

“你真的在等。“他輕聲說，更像是對自己而非對她。

南姎站直身體：“你說要談談。“

夏斯銘點點頭，從背包里掏出一個防水袋：“先看看這個。“

袋子里是一沓車票。南姎疑惑地翻看——全部是從省體大到原高中的往返車票，日期從去年六月開始，幾乎每周日一張，直到上個月。

“每次訓練休息日，我都會回去等你。“夏斯銘的聲音很平靜，但南姎能聽出下面的暗流，“在校門口，從早上八點到下午五點。門衛張大爺認識我了，甚至幫我收著給你的信。“

“信？“

“一共六十三封。“夏斯銘苦笑，“幼稚吧？但我總覺得你會出現，然后我就能親手交給你。“

南姎的手指緊緊捏著車票邊緣。她想起高考結束那天，自己確實在校門口等了十分鐘，但母親來得太早...如果他們哪怕有一次擦肩而過...

“3月18日，“她突然問，“選拔賽那天，你為什么沒來？“

夏斯銘的表情變得陰沉：“我來了。但我父親發現我的計劃，把我鎖在車里。我透過車窗看見你在體育中心門口等了四十分鐘...“他的聲音哽住了，“我拼命拍打車窗，但沒人聽見。“

南姎的胸口一陣刺痛。那天她確實等了很久，最后哭著回家，以為被徹底拋棄。而實際上，他就在幾米外...

“為什么不聯系我？“她輕聲問，“大學里有的是辦法...“

“我不知道你去了哪個大學！“夏斯銘抓了抓濕漉漉的頭發，“我甚至去找過你母親，被她趕了出來。直到上個月，我才從高中校友那里打聽到你被傳媒大學錄取。“

南姎想起母親從未提及的“某個男生朋友“的打聽，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所有碎片終于拼合成完整的畫面——不是背叛，不是遺忘，而是兩個被外力強行分開的平行線，徒勞地試圖重新交匯。

“這次交換生機會，“夏斯銘繼續說，“是我唯一能光明正大來傳媒大學的方式。我已經計劃好，比賽結束后就去新聞系打聽你的消息...沒想到...“

“沒想到我會來采訪比賽。“南姎替他說完。

一陣沉默。風吹落幾片早凋的樹葉，在兩人之間打著旋落下。

“那個...男朋友的事，是真的嗎？“夏斯銘突然問，眼睛盯著地面。

南姎一愣：“什么男朋友？“

“王麗發的朋友圈...上周你和某個男生在圖書館...“

“那是我室友的表哥！我們在做小組作業！“南姎的聲音不自覺地提高，“而且，就算我有男朋友又怎樣？你不是和省隊的女隊員...“

“那是隊醫！“夏斯銘也提高了音量，隨即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深吸一口氣，“對不起。我只是...這一年多，我一直在想象你的生活，而每次想到你可能已經忘了我，或者有了新戀情...“

南姎別過臉去，不讓他看見自己泛紅的眼眶。她何嘗不是一樣？多少個深夜，她想象夏斯銘在大學里如魚得水，被無數女生環繞，早已忘記那個圖書館里傳紙條的女孩。

“我們找個地方坐下說吧。“南姎最終說道，“附近有家咖啡館...“

“我知道。“夏斯銘脫口而出，隨即有些尷尬，“我...查過傳媒大學周邊的地圖。設想了很多次找到你后要去的地方。“

這個小小的坦白讓南姎心頭一暖。她點點頭，兩人一前一后走向校園中心的咖啡廳，保持著微妙的距離，既不太近也不太遠。

咖啡廳里人不多。他們選了最角落的位置，夏斯銘要了黑咖啡，南姎點了熱可可——她記得高中時他總嘲笑她喝不慣苦味。

“所以，“南姎小心地攪動著可可上的奶油，“你現在是省隊主力了？“

夏斯銘點點頭：“去年全國大學生運動會拿了兩個金牌。父親很滿意，終于不再監視我的一舉一動了。“他頓了頓，“你呢？新聞系怎么樣？“

“還不錯。校報工作挺有意思的。“南姎簡短地回答。

“你一直喜歡寫作。“夏斯銘微笑，“記得高中時你那些紙條，總是寫得像小作文一樣工整。“

南姎也忍不住笑了：“而你那些潦草的字，我每次都要猜半天。“

他們相視一笑，時間仿佛倒流回高中圖書館的那些午后。但很快，現實又回來了——這一年多的空白不是幾句玩笑就能填補的。

“南姎，“夏斯銘突然嚴肅起來，“我需要你知道，我從未故意消失。那天在泳池邊...我對你說的話，每一個字都是真的。“

南姎盯著杯中旋轉的奶油：“我知道。只是...這一年多，我以為你...“

“拋棄了你？“夏斯銘苦笑，“正相反，我每天都在想怎么找到你。甚至想過放棄游泳，轉學來傳媒大學。“

“你父親會殺了你的。“

“值得。“簡單的兩個字，卻重若千鈞。

南姎抬起頭，第一次真正看清了眼前的夏斯銘——不再是記憶中那個陽光燦爛的少年，而是一個眼神堅毅的年輕男人，眉宇間多了幾分滄桑，嘴角的線條更加分明。但當他看著她時，眼中的溫度一點沒變。

“我該回去了。“南姎看了看手表，“主編還等著采訪素材。“

夏斯銘沒有強留：“我送你。“

他們沿著校園的林蔭道慢慢走著，秋日的陽光透過樹葉，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你住在哪個宿舍區？“夏斯銘問。

“紫荊7號樓。“

“我在留學生公寓，交換生都安排在那里。“他頓了頓，“南姎...我們還能見面嗎？“

南姎停下腳步。理智告訴她應該保持距離，這一年多她好不容易筑起的心墻，不能因為一次偶遇就崩塌。但當她看著夏斯銘期待又忐忑的眼神，所有的防備都土崩瓦解。

“周三下午我沒課。“她聽見自己說。

夏斯銘的眼睛亮了起來：“我也沒有訓練！我們可以...我不知道...去城里逛逛？或者就在校園里走走？“

“校園吧。“南姎說，“有個新建的櫻花園，據說很不錯。“

“好，就櫻花園。“夏斯銘點頭如搗蒜，“下午兩點？七號樓門口等你？“

南姎點點頭，突然想起什么：“等等，你怎么知道我住七號樓？我剛才說了嗎？“

夏斯銘的耳朵紅了：“我...可能查過新生住宿分配表。只是可能。“

南姎又好氣又好笑：“你還真是...“

“執著？“夏斯銘替她說完，“對在乎的事，我一向如此。“

他們在七號樓前道別。南姎轉身要走，夏斯銘突然叫住她：“等等！“他在背包里翻找了一會兒，掏出一部手機，“這次...能給我你的新號碼嗎？“

南姎看著他小心翼翼的樣子，突然想起高中時那個自信滿滿的體育生，不禁莞爾。她直接拿過他的手機，輸入自己的號碼，然后撥通。她的手機在口袋里振動起來。

“這次別再弄丟了。“她把手機還給他，轉身走進宿舍樓，沒有回頭，但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揚。

上樓時，她的手機震動了一下。一條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為你，千千萬萬遍。——S」

南姎把手機貼在胸前，感覺有什么東西在心底悄然融化，像冰封已久的河流終于迎來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