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無邊無際的痛,像無數(shù)燒紅的鋼針,密密麻麻地扎進左肩,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牽扯著那片血肉模糊的地方,帶來一陣撕裂般的痙攣。冰冷與灼熱在身體里瘋狂交戰(zhàn),冷的是浸透骨髓的寒意,熱的是傷口發(fā)炎帶來的滾燙。意識在混沌的泥沼中沉浮,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云昭艱難地掀開沉重的眼皮,視線里一片朦朧的昏黃。不是懸崖下猙獰的亂石,也不是冰冷刺骨的雨夜。模糊的輪廓漸漸清晰:低矮的房梁,糊著泛黃的窗紙,空氣里彌漫著濃重而熟悉的、混雜著各種草藥的氣味——苦的、辛的、微甘的,甚至還有一絲若有似無的血腥氣。
是藥味。濃郁得幾乎化不開的藥味。
她沒死?
這個認知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絕望的黑暗。她嘗試著動了一下手指,鉆心的劇痛立刻從左肩蔓延開來,讓她眼前發(fā)黑,喉間溢出一聲壓抑的悶哼。
“哎喲!小丫頭醒了?”一個蒼老卻中氣十足的聲音在旁邊響起,帶著濃濃的驚喜和一點不易察覺的疲憊。
云昭努力轉(zhuǎn)動僵硬的脖頸,看到一個頭發(fā)花白、穿著洗得發(fā)白的青布長衫的老者正湊過來。老者面容清癯,皺紋深刻,一雙眼睛卻亮得出奇,此刻正關(guān)切地打量著她。他手里還端著一個冒著熱氣的粗陶藥碗,那股苦澀的味道正是從碗里散發(fā)出來的。
“別動別動!你這傷可不得了!”老者連忙放下碗,伸出布滿老繭卻異常穩(wěn)定的手,輕輕按住她沒受傷的右肩,“乖乖躺著。三天了,燒總算是退了點,閻王爺那兒走一遭,命夠硬的!”
三天?她竟然昏迷了三天?云昭心中劇震。那追殺她的金蟒紋殺手呢?他們會不會找到這里?
恐懼瞬間攫住了她,她下意識地想掙扎起身,卻被老者穩(wěn)穩(wěn)按住。“慌什么!老頭子我這兒是‘回春堂’,懸壺濟世的地方,不是龍?zhí)痘⒀ǎ“残奶芍B(yǎng)傷!”他的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目光卻落在她蒼白的臉上,帶著醫(yī)者的仁心。
老者自稱姓柳,是這間“回春堂”的主人。他絮絮叨叨地告訴云昭,三天前清晨,他上山采藥,在崖底一處水潭邊的亂石堆里發(fā)現(xiàn)了渾身是血、奄奄一息的她。那支貫穿左肩的弩箭,箭頭帶著倒刺,卡在骨頭縫里,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拔出來,又用了珍藏的傷藥才勉強止住血,保住了她一條小命。
“丫頭,你這傷……”柳大夫指了指她裹著厚厚麻布的左肩,眉頭緊鎖,“箭頭淬了陰毒,雖拔出來了,但余毒難清,你這左臂日后怕是要受些影響。還有這箭傷位置,再偏一寸就扎穿心脈了,真是萬幸中的萬幸!你這到底招惹了哪路的煞星?”
云昭心頭一緊,垂下眼簾,濃密的睫毛掩蓋了眼底翻涌的情緒。她不能說實話,一個字都不能!李伯的血,那猙獰的金蟒紋,還有胸口那枚依舊溫潤卻仿佛帶著千斤重量的半枚玉玨……這些都讓她明白,知道得越多,對這位救命恩人就越危險。
她張了張嘴,干裂的嘴唇只發(fā)出嘶啞的氣音:“……山匪……遇上了山匪……”
聲音虛弱得幾乎聽不見。
柳大夫渾濁的眼睛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他沒有追問,只是長長嘆了口氣,重新端起藥碗:“罷了罷了,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來,先把這碗藥喝了,補氣血,清余毒?!?
苦澀的藥汁灌入口中,云昭強忍著反胃的感覺吞咽下去。藥力似乎很快起了作用,一股暖流在冰冷的四肢百骸緩緩散開,驅(qū)散了些許寒意,也帶來一絲困倦。但她不敢睡,警惕心讓她強撐著精神。
“柳……柳大夫,”她艱難地開口,“救命之恩……無以為報……我……我能做點什么?”她不能白吃白喝,更不想成為累贅。
柳大夫捋了捋花白的胡子,目光掃過她纖細卻布滿細小傷口和老繭的手,那不像養(yǎng)尊處優(yōu)小姐的手,倒像是做過粗活的。“看你筋骨還算結(jié)實,醒了就躺不住……行吧,等你能下地了,就在藥堂幫幫忙,搗搗藥,曬曬草藥,打打下手。老頭子我孤家寡人一個,正好缺個幫手?!?
接下來的日子,云昭便在回春堂住了下來。她強迫自己盡快恢復(fù),忍著劇痛活動左臂,哪怕只是輕微地抬一下也疼得冷汗涔涔。她主動包攬了所有力所能及的活計:打掃庭院、清洗藥罐、分揀晾曬草藥。她手腳麻利,做事細致,尤其對各種草藥的氣味和形態(tài)有著一種近乎本能的熟悉感,讓柳大夫嘖嘖稱奇。
這天午后,陽光正好,柳大夫在院子里教一個摔斷了胳膊的樵夫正骨復(fù)位。樵夫疼得齜牙咧嘴,滿頭大汗。柳大夫一邊安慰,一邊手法嫻熟地牽引、對位、固定。云昭在一旁默默看著,當(dāng)柳大夫拿起細長的銀針準(zhǔn)備刺入穴位幫助鎮(zhèn)痛時,她下意識地脫口而出:“柳大夫,刺‘合谷’、‘曲池’鎮(zhèn)痛更佳,輔以‘陽陵泉’可舒筋活絡(luò),減輕復(fù)位時的肌肉緊張?!?
她的聲音不大,卻清晰無比。
柳大夫下針的手猛地一頓,樵夫也忘記了疼痛,驚訝地看向這個一直默默無聞打下手的小姑娘。
柳大夫眼中精光一閃,放下銀針,饒有興致地看向云昭:“哦?丫頭,你還懂針灸?”
云昭心頭一跳,暗叫不好。她方才完全是下意識的反應(yīng),仿佛那些穴位的名稱和功效早已烙印在骨子里。她連忙低下頭,掩飾道:“以前……以前在家鄉(xiāng),見村里的赤腳大夫用過……胡亂記了幾句?!?
“胡亂記得?”柳大夫卻沒那么好糊弄,他指著旁邊一個因頭痛欲裂而來求診的老婦人,“那你看看,這位阿婆的頭痛,針哪些穴位合適?”
云昭看著老婦人痛苦的神色,醫(yī)者的本能壓過了警惕。她仔細觀察著老婦人的面色和按揉太陽穴的動作,略一沉吟,謹(jǐn)慎地開口:“阿婆面赤、眼脹,按揉太陽穴,應(yīng)是肝陽上亢所致??扇 贂尻栃涯X,‘太沖’、‘行間’平肝降逆,‘風(fēng)池’祛風(fēng)止痛……”她語速不快,但條理清晰,穴位精準(zhǔn)。
柳大夫越聽眼睛越亮,待云昭說完,他猛地一拍大腿,激動得胡子都翹了起來:“好!說得好!穴位精準(zhǔn),辨證清晰!丫頭,你這可不是胡亂記得,這是真本事??!”他看向云昭的目光徹底變了,充滿了發(fā)現(xiàn)璞玉般的驚喜和探究,“這手法……這思路……倒讓老頭子我想起一門失傳已久的針法——‘鬼門十三針’!據(jù)說能通陰陽,活死人,肉白骨!可惜啊,早已絕跡江湖……”柳大夫搖頭晃腦,感慨萬分,眼中閃爍著對醫(yī)道傳說的向往。
“鬼門十三針?”云昭喃喃重復(fù)著這個陌生的名字,心頭卻莫名地一跳。李伯似乎……從未提過這個名字。
就在這時,回春堂那扇半舊不新的木門,被人從外面“哐當(dāng)”一聲,粗暴地大力推開!
刺眼的陽光涌了進來,伴隨著沉重而雜亂的腳步聲。三個穿著皂色差服、腰挎腰刀的官差,一臉肅殺地闖了進來!為首一人身材魁梧,滿臉橫肉,目光如鷹隼般銳利地掃過小小的藥堂,最后落在柳大夫和云昭身上。
藥堂里瞬間安靜下來,連頭痛的老婦人都嚇得噤了聲。
那為首的官差掏出一張蓋著鮮紅官印的緝捕文書,“啪”地一聲拍在藥柜上,聲音洪亮而冰冷,如同驚雷般炸響在小小的回春堂:
“奉令緝拿朝廷重犯!所有可疑人等,一律盤查!尤其是一個十六七歲,左肩有箭傷的女子!知情不報者,以同罪論處!”
文書上粗糙的炭筆畫像,赫然畫著一個少女的輪廓,雖然模糊,但那眉眼……竟與云昭有六七分相似!
云昭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她下意識地后退一步,左肩的傷口仿佛被這句話狠狠撕裂,劇烈的疼痛伴隨著滅頂?shù)目謶?,瞬間將她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