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點砸在“十里香”酒坊后院的青石板上，濺起細碎的水花，旋即被泥土貪婪地吞噬。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濕土腥氣，混雜著一絲揮之不去的、令人心悸的陰寒——那是懸在臨時絞架上，裹滿漆黑淤泥的傳國玉璽碎片散發(fā)出的氣息。火把的光芒在雨幕中搖曳，勉強照亮了方寸之地，也照亮了院中對峙雙方緊繃如弦的身影。

玄青騎首領(lǐng)兜帽下的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箭矢，死死釘在那團被淤泥覆蓋卻依舊散發(fā)著慘白寒霧的方形輪廓上。他緩緩抬起那只戴著黑色皮質(zhì)手套的手，骨節(jié)分明，穩(wěn)定得沒有一絲顫抖，對著身后那名早已按刀而立的勁裝騎士，清晰地吐出一個字：

“驗！”

那字音不高，卻帶著金屬摩擦般的質(zhì)感，穿透雨聲，狠狠刺入每個人的耳膜。

“站住！”林家劍客林昭一聲厲喝，身形如鬼魅般前移，瞬間擋在絞盤與那下馬騎士之間。長劍雖未出鞘，一股凜冽的劍氣已勃然而發(fā)，迫得身前的雨絲都為之扭曲四散。周圍的丐幫弟子喉嚨里發(fā)出低沉的咆哮，短刀鐵尺握得更緊，簡陋的人墻如同緊繃的弓弦，殺氣彌漫。

下馬的影閣騎士——代號“影狼”——腳步一頓，斗笠下的眼睛毫無溫度地掃過林昭按在劍柄上的手，右手同樣按在了腰間的雁翎刀柄。冰冷的目光與銳利的劍意在雨中對撞，空氣仿佛凝固，只剩下火把燃燒的噼啪聲和越來越急的雨點砸落聲。魯大洪龐大的身軀如同被激怒的巨熊，往前踏了一步，擋在昏迷的趙承宗身前，沉重的鬼頭刀刀尖斜指泥濘地面，雨水順著黝黑的刀身匯聚成線，滴落。他雙目赤紅，死死盯著馬上的玄青首領(lǐng)，只要對方有任何異動，這柄飽飲過無數(shù)金狗鮮血的兇刃便會毫不猶豫地劈出。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殺機一觸即燃的關(guān)頭——

“阿彌陀佛。”

一聲平和卻蘊含著無上威嚴的佛號，如同暮鼓晨鐘，驟然在壓抑的院中響起，瞬間沖散了那令人窒息的殺伐戾氣。玄悲大師寬大的僧袍在風雨中微微拂動，他向前一步，立于稍前位置，雙手合十。一股醇厚平和的佛力以他為中心，如同溫潤的水波般無聲地蕩漾開來。這股力量并不霸道，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安定人心的力量，竟將那玉璽碎片散逸出的陰寒之氣都逼退了尺許，火把的光焰隨之穩(wěn)定了幾分。

老僧目光澄澈，如同古井深潭，越過劍拔弩張的眾人，直視馬上的玄青首領(lǐng)，聲音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施主，玉璽關(guān)乎國器，非同小可。老衲觀此物邪氣深重，怨念凝結(jié)，已成至陰至煞之物。凡俗之人若貿(mào)然以手觸碰，輕則寒毒侵體，經(jīng)脈凍結(jié)，重則心神被奪，淪為邪念傀儡，生機斷絕。此非危言聳聽，乃老衲以佛門慧眼觀之，其兇險之處，遠超諸位想象。”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那懸吊的玉璽，慘白的寒霧在佛力壓制下不安地翻涌，如同活物。

“觀諸位行止，進退有度，令行禁止，隱隱有公門法度之風范。既為國事而來，當以國器安危為重。何不亮明身份，道明來意？若真為朝廷查驗國寶，自當坦誠相見，共商穩(wěn)妥之法。若存了別樣心思……”玄悲大師的聲音依舊平和，卻陡然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沉重壓力，目光如電，仿佛能穿透那玄青色的兜帽，“只怕這邪物未傷人，先傷己。到時玉石俱焚，非但國器難保，更陷自身于萬劫不復(fù)之地。此非智者所為，亦非護國之道。”

玄悲大師的話語，如同重錘，敲打在玄青首領(lǐng)的心頭。他點出了玉璽的致命兇險，更點出了“公門法度”和“護國之道”的關(guān)鍵，將一頂沉重的大義帽子無形扣下。這既是善意的提醒，也是隱晦的警告，更是在這絕境之中，為雙方劃下了一條合乎情理的臺階。

玄青首領(lǐng)——影閣精銳“玄鵠”——兜帽下的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到了玄悲大師身上。那目光銳利依舊，卻多了幾分審視和凝重。面對這位名滿天下、佛武雙修的宗師，他那冰冷強硬的態(tài)度終于出現(xiàn)了一絲松動。

沉默。

只有雨聲嘩嘩作響，沖刷著泥濘，敲打著瓦檐。

玄鵠的目光再次轉(zhuǎn)向那懸吊的玉璽碎片，以及玉璽下方泥濘中生死不知的趙承宗。那慘白的寒霧，在佛力壓制下雖然收斂，卻依舊如同毒蛇般繚繞不散，散發(fā)著令人骨髓都為之凍結(jié)的死寂。火把的光，在靠近這團寒霧時，依舊被無形的力量扭曲、黯淡，投射出詭異跳動的陰影。

時間仿佛被拉長。岸上眾人屏住呼吸，心臟在胸腔里擂鼓。岳錚強忍著體內(nèi)因玉璽共鳴而更加躁動沖突的真氣，死死盯著玄鵠按在刀柄上的手，指尖冰冷。

終于，玄鵠緩緩開口，聲音依舊冰冷，卻少了幾分之前的絕對命令口吻，更像是一種陳述：

“此物，必須查驗真?zhèn)巍！彼得蔽⑻В抗馑坪醮┩赣昴唬币曅按髱煼鸱ň睿苕?zhèn)邪祟。然朝廷法度，不容私藏國寶。吾等奉上命，職責所在，不容有失。”他刻意強調(diào)了“上命”二字，卻依舊模糊不清。

玄悲大師神色不變，雙手合十，微微頷首：“老衲理解施主職責所在。然老衲方才所言，句句屬實。此物邪氣已深入本源，非尋常手段可壓制。為保國器不失，亦為施主及麾下安危計，老衲愿以佛門秘法‘金剛伏魔印’，先行壓制其邪氣，令其暫時內(nèi)斂，再行查驗。如此，既可保查驗安全，亦可稍解施主疑慮。不知施主意下如何？”

玄鵠再次陷入沉默，似乎在飛快權(quán)衡利弊。強行查驗，必遭激烈反抗，且那玉璽邪氣確實詭異莫測，手下未必能承受。若允玄悲出手，既能見識其手段，又能暫時穩(wěn)住局面，更可名正言順地將玉璽和這老和尚一同置于控制之下……至于查驗之后？

“可。”玄鵠終于吐出一個字，言簡意賅。“有勞大師施法。吾等在此‘見證’。”他將“見證”二字咬得略重，目光掃過林昭和魯大洪，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阿彌陀佛，善哉。”玄悲大師低宣佛號，不再多言。他緩步走向那懸吊的玉璽碎片，步履沉穩(wěn)，僧袍在風雨中紋絲不亂。岳錚等人緊張地看著，林昭和魯大洪依舊保持高度戒備，防止影閣之人趁機發(fā)難。

玄悲大師在距離玉璽碎片丈許處站定。他深吸一口氣，枯瘦的雙手緩緩抬起，在胸前結(jié)出一個繁復(fù)而莊嚴的佛印——拇指相扣，食指中指并攏如劍，無名指小指內(nèi)屈。隨著佛印結(jié)成，一股難以言喻的沉凝、浩大、慈悲的氣息從他干瘦的身軀中升騰而起。

“嗡——嘛——呢——叭——咪——吽——”

低沉的六字大明咒真言從他口中緩緩?fù)鲁觯恳粋€音節(jié)都仿佛蘊含著萬鈞之力，震蕩著周圍的空氣，連落下的雨滴都似乎被這無形的聲波蕩開。他結(jié)印的雙手掌心，隱隱有淡金色的毫光透出，越來越亮，越來越凝實！

院中的氣氛變得無比肅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雙枯瘦而此刻卻仿佛蘊含著佛陀偉力的手掌上。就連玄鵠和他身后的影閣騎士，眼神中也流露出難以掩飾的凝重。

“金剛！伏魔！”

玄悲大師雙目猛地睜開，眼中精光暴射，如同兩道實質(zhì)的金芒！他口中一聲斷喝，如同驚雷炸響！結(jié)印的雙手猛地向前一推！

“轟！”

并非真實的巨響，而是一種精神層面的強烈沖擊！一道肉眼可見的、由無數(shù)細密金色梵文組成的巨大佛掌虛影，隨著玄悲大師的掌勢轟然飛出！這佛掌凝練著至陽至剛、驅(qū)邪破魔的無上佛力，帶著鎮(zhèn)壓一切的磅礴意志，瞬間印在了那散發(fā)著慘白寒霧的玉璽碎片之上！

嗤——！

如同燒紅的烙鐵按在了寒冰之上！劇烈的能量沖突爆發(fā)開來！

那慘白的寒霧如同被激怒的兇獸，瘋狂地翻涌、凝聚，化作無數(shù)張牙舞爪的猙獰鬼臉和扭曲冰刺，死死抵住那金色的佛掌！刺耳的尖嘯聲在眾人腦海中直接響起，帶著無盡的怨毒與陰冷，仿佛來自九幽地獄！院中的溫度驟降，距離稍近的丐幫弟子忍不住牙齒打顫，裸露的皮膚瞬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金光與白芒激烈地碰撞、消融、對抗！佛掌上的梵文流轉(zhuǎn)不息，不斷凈化、驅(qū)散著邪霧。寒霧則源源不斷地從玉璽深處涌出，帶著污穢與詛咒的力量，頑強抵抗。

玄悲大師須眉皆張，枯瘦的身軀如同扎根大地的古松，紋絲不動。唯有他額角滲出的細密汗珠，以及那愈發(fā)洪亮急促的誦經(jīng)聲，顯示著他正承受著巨大的消耗。

這場無形的較量持續(xù)了約莫十息。

終于，那慘白的寒霧在至陽佛力的持續(xù)凈化下，開始后繼乏力。金色的佛掌虛影光芒大盛，猛地向內(nèi)一合！

“鎮(zhèn)！”

一聲佛喝，如同獅子怒吼！

所有的慘白寒霧如同被無形的巨手強行壓縮，發(fā)出“滋滋”的哀鳴，瞬間被壓回了那沾滿淤泥的璽體之內(nèi)！玉璽碎片表面最后一絲白氣消散，只留下那幽暗冰冷的璽身，仿佛一塊沉寂的黑色頑石。那股令人心悸的陰寒死寂之感，雖然依舊存在，卻不再彌漫外放，如同被一層無形的佛光牢牢鎖在了內(nèi)部。

玄悲大師緩緩收掌，合十于胸前，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但眼神依舊明亮如星。院中那股刺骨的陰寒驟然減輕，只剩下冰冷的雨意。

“阿彌陀佛。邪氣已暫時壓制，三個時辰內(nèi)當無虞。”玄悲大師的聲音帶著一絲消耗過度的沙啞，卻異常清晰。

岸上一片寂靜。所有人都被這神乎其技的佛門手段所震懾。魯大洪張著嘴，忘了合上。林昭緊握劍柄的手，微微松了些許。岳錚體內(nèi)的真氣沖突也因玉璽邪氣被壓制而稍有平復(fù)，看向玄悲大師的目光充滿了敬畏。

玄鵠兜帽下的陰影微微晃動，似乎在極力掩飾內(nèi)心的震動。他沉默片刻，才冷硬地開口：“大師神通，令人嘆服。如此，便依大師所言。請大師移步，隨吾等前往城中官驛‘查驗’國寶。此地兇險，不宜久留。”他刻意強調(diào)了“查驗”，目光掃過林昭和魯大洪，“至于這位趙東家……既是重要人證，亦需一同前往診治。”

“放你娘的屁！”魯大洪再也忍不住，破口大罵，“趙老哥傷成這樣，經(jīng)得起你們折騰？要去你們?nèi)ィ∮癍t你們拿走！人必須留下！”

“魯舵主！”林昭沉聲喝止，眼神示意他冷靜。他看向玄悲大師。

玄悲大師微微頷首：“趙施主傷勢沉重，經(jīng)不起顛簸。老衲隨施主前往官驛，玉璽亦由老衲保管，靜候查驗。至于趙施主，可暫留此地，由丐幫弟兄照料。待其傷勢稍穩(wěn)，再行問詢不遲。施主以為如何？”他直接將趙承宗的歸屬點明，并暗示自己會隨身保管玉璽，將玄鵠控制玉璽和人證的要求拆開。

玄鵠目光閃爍，顯然在快速權(quán)衡。強行帶走重傷昏迷的趙承宗，必然再次引發(fā)沖突，且此人未必能活。只要控制住玄悲和玉璽，趙承宗一個傷患，又有丐幫看守，諒他也跑不了。更重要的是，他此行的核心目標，是玉璽！

“……可。”玄鵠再次吐出一個冰冷的字眼，“大師請。”他側(cè)身，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身后騎士立刻讓開道路，但目光依舊牢牢鎖定玄悲和林、魯?shù)热恕?

玄悲大師對林昭和魯大洪微微頷首，眼神傳遞著深意。他不再多言，走到絞架旁，小心地解下那被佛力暫時封印、不再散發(fā)寒氣的玉璽碎片，用一塊干凈的油布包好，捧在手中。那璽身入手，依舊冰涼刺骨，只是那深入骨髓的邪異被暫時壓制。

在玄鵠和影閣騎士的“護送”下，玄悲大師捧著玉璽，緩步向酒坊外走去。雨幕中，老僧的身影顯得異常單薄，卻又無比堅定。

“照顧好趙東家！”魯大洪對著玄悲的背影吼了一聲，隨即惡狠狠地瞪著留在院中監(jiān)視的兩個影閣騎士，“看什么看！滾遠點！別礙著老子救人！”

林昭則一言不發(fā)，快步走到趙承宗身邊，蹲下檢查他的傷勢，眉頭緊鎖。岳錚也掙扎著起身，默默靠近，體內(nèi)的真氣依舊滯澀沉重，但比之前稍好。

酒坊后院，只剩下風雨聲，粗重的喘息聲，以及昏迷中趙承宗微弱的呻吟。濃烈的郎泉酒香，混合著血腥味和淡淡的陰寒氣息，在潮濕的空氣中彌漫，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玉璽暫時被帶走，但更大的危機，如同這籠罩天地的雨幕，才剛剛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