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港區7號碼頭東,廢棄的裝卸平臺如同巨獸腐爛的肋骨,沉默地刺向鉛灰色的夜空。海水在腳下十幾米處沉悶地拍打著銹蝕的樁基,發出空洞而持續的“嘩啦——嘩啦——”聲,像某種巨大生物緩慢而沉重的呼吸。咸腥的海風裹挾著濃重的鐵銹味、腐爛海藻的惡臭和某種難以言喻的、如同淤積死水般的陰冷氣息,在空曠的平臺上肆意穿梭,發出嗚咽般的尖嘯。
空氣濕冷粘稠,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碴,刺得肺葉生疼。濃重的海霧如同活物般在平臺上游移、聚散,將遠處稀疏的幾點昏黃燈火切割成模糊扭曲的光斑。巨大的廢棄龍門吊在霧中投下猙獰扭曲的陰影,像被吊死的巨人殘骸。散落的集裝箱銹跡斑斑,如同巨大的鋼鐵棺槨,在濃霧中沉默矗立。
陳大富蹲在一個半開的、編號KC-7的集裝箱陰影里,像一只蟄伏在黑暗中的老猿。他身形矮小精瘦,穿著一身不起眼的深灰色工裝,沾滿油污和灰塵,與周圍破敗的環境完美融合。一張蠟黃干瘦的臉上,嵌著一雙滴溜溜亂轉的小眼睛,眼神銳利如刀,閃爍著狡黠、警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他嘴里叼著一根早已熄滅的煙屁股,腮幫子無意識地咀嚼著,發出細微的“吧嗒”聲。
他抬手看了看腕表。夜光指針指向凌晨一點四十五分。距離約定的時間已經過去十五分鐘。
“媽的……”他低聲咒罵了一句,聲音沙啞干澀,帶著濃重的西南邊境口音。他煩躁地抓了抓亂糟糟的頭發,小眼睛警惕地掃視著四周。濃霧翻滾,能見度不足二十米。除了海浪聲和海風聲,只有死寂。但他不敢有絲毫大意。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一個硬邦邦的凸起——那里藏著一把淬了“三步倒”蛇毒的微型手弩。
他再次探出頭,目光如同探照燈般掃過平臺入口那條被濃霧吞噬的通道。沒有動靜。只有霧氣無聲地流淌。
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他的心臟。這次密會非同小可。獻上的東西,更是“龍王”司徒勝親自交代、關乎“新人類”計劃第二階段成敗的關鍵。接頭的人……更是神秘莫測,連“龍王”都諱莫如深,只稱其為“刑劍大人”,并嚴令必須以最高規格禮遇,不得有絲毫怠慢。
“刑劍……”陳大富咀嚼著這個名字,心底升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他混跡黑道幾十年,從金三角的毒梟火并到海淵的地下秩序,什么狠角色沒見過?但“刑劍”這個名字,卻帶著一種截然不同的、令人骨髓發冷的危險氣息。那不是黑道的狠厲,而是一種……絕對的、冰冷的、如同精密機器般的毀滅意志。仿佛他代表的不是某個幫派或組織,而是某種更高層次的、不容置疑的“秩序”本身。
就在他焦躁不安,幾乎要懷疑對方是否爽約時——
嗡……
一股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震顫感,毫無征兆地從他腳下的金屬平臺傳來!
不是物理震動!而是一種……精神層面的、如同低頻音波般的能量波動!冰冷、凝練、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和……一絲極其細微的、如同金屬摩擦骨骼般的銳利感!
陳大富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如同受驚的野獸!他猛地縮回集裝箱的陰影深處,屏住呼吸,小眼睛死死盯著震顫傳來的方向——平臺深處,那片被濃霧和巨大廢棄吊機陰影完全籠罩的區域!
濃霧如同被無形的力量撥開,緩緩向兩側涌動。一個修長、挺拔、如同標槍般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從濃稠的霧氣和陰影中“浮現”出來。
那人穿著一身剪裁合體、沒有任何標識的深黑色長款風衣,衣料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一種啞光的、如同金屬般的質感。風衣的立領高高豎起,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眼睛和線條冷硬的下頜。他的步伐沉穩、均勻,每一步都像是用尺子量過,沒有絲毫多余的動作,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仿佛踩在虛空之上。
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在濃霧和陰影的籠罩下,那雙眼睛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瞳孔是近乎純黑的顏色,深處仿佛有冰冷的金屬光澤在無聲流轉。目光掃過之處,空氣仿佛都為之凝滯,帶著一種手術刀般精準、冰冷的審視感,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視靈魂深處的所有秘密。
陳大富的心臟猛地一縮!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順著脊椎瞬間竄上頭頂!他下意識地避開了那雙眼睛的直視,如同卑微的螻蟻不敢仰望神祇。他強迫自己壓下心頭的恐懼和本能的敬畏,弓著腰,如同最謙卑的仆人,從集裝箱的陰影里快步迎了上去,在距離對方三米遠的地方停下腳步,深深彎下腰。
“刑劍大人。”陳大富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恭敬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勞您大駕,小的惶恐。”
被稱作“刑劍”的男人沒有任何回應。他靜靜地站在那里,如同亙古不化的冰山,散發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氣息。黑色的風衣下擺在海風中紋絲不動。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如同最精密的掃描儀,緩緩掃過陳大富全身,每一個細微的動作、表情、甚至肌肉的緊繃程度,都仿佛被瞬間捕捉、分析。
陳大富感覺自己的靈魂都被那雙眼睛看穿了,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他不敢抬頭,保持著鞠躬的姿勢,雙手卻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個一直緊緊護在懷里的東西。
那是一個約莫一尺見方的紫檀木匣。匣體表面沒有任何雕花裝飾,被打磨得光滑如鏡,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幽深的紫黑色光澤。匣蓋邊緣鑲嵌著一圈細密的、如同某種生物牙齒般的慘白色骨片,散發著陰冷的氣息。匣子本身似乎帶著某種奇異的能量場,周圍的霧氣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推開,形成一個微小的、清晰的真空地帶。
“刑劍大人,”陳大富的聲音更加恭敬,甚至帶著一絲諂媚,“這是‘龍王’大人命小的,務必親手呈獻于您的‘特制品’。”他小心翼翼地打開匣蓋。
匣內沒有襯墊。只有一團如同凝固的、半透明灰色油脂般的物質,靜靜地躺在匣底。這團“油脂”并非靜止,其內部仿佛有無數極其微小的、閃爍著幽綠色和淡紫色熒光的顆粒在緩緩流轉、沉浮,如同億萬只沉睡的螢火蟲被封存在琥珀之中。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濃烈香灰焦糊味、某種陳舊淤血的甜腥、以及深入骨髓的陰寒腐朽氣息,如同實質般從匣內彌漫開來!這股氣息比陳大富之前接觸過的任何“鎖魂香”都要濃烈、精純百倍!僅僅是聞到一絲,就讓他精神一陣恍惚,仿佛有無數細小的、冰冷的蟲豸正試圖鉆進他的大腦!
更詭異的是,在這團灰色“油脂”的中心,隱約可見一個極其微小的、如同心臟般緩緩搏動著的暗紅色光點!每一次搏動,都帶動著周圍的熒光顆粒加速流轉,散發出更加濃郁的、令人作嘔的甜腥氣息!
“此乃‘龍王’大人以‘蝕魂菌群’母株為基,融合‘葬神谷’核心陰墟土精粹,輔以九名‘純凈祭品’的‘靈粹’,耗時七七四十九日,于‘血月’之夜淬煉而成的‘蝕心髓’。”陳大富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狂熱的敬畏,“‘龍王’大人言道,此物于穩固‘心錨’、淬煉‘神念’有奇效,特獻于大人,聊表寸心,并祝大人‘凈焰’行動,滌蕩寰宇,馬到功成!”
刑劍的目光終于從陳大富身上移開,落在那匣散發著不祥氣息的“蝕心髓”上。他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中,依舊沒有任何情緒波動,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件蘊含著恐怖邪能的異寶,而是一件普通的物品。但陳大富敏銳地察覺到,當刑劍的目光接觸到匣內那搏動的暗紅光點時,他右手食指上佩戴的那枚造型古樸的黑色金屬指環,戒面上鑲嵌的那一小塊暗沉無光、如同某種生物指骨的飾物,極其微弱地……閃爍了一下!
那閃爍極其短暫,光芒也極其微弱,如同風中殘燭,但在濃重的黑暗和霧氣中,卻異常清晰!那是一絲極其內斂、卻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的、仿佛能吞噬靈魂的幽暗光澤!
陳大富心頭猛地一跳!一股難以言喻的敬畏和恐懼瞬間攫住了他!他連忙低下頭,不敢再看。
刑劍緩緩抬起右手。他的手指修長、骨節分明,皮膚呈現出一種病態的蒼白,覆蓋著一層薄薄的、如同金屬般冷硬的繭子。那枚鑲嵌著指骨的黑色戒指在他蒼白的手指上顯得格外刺眼。他沒有直接觸碰木匣,只是用食指的指尖,隔著虛空,對著匣內的“蝕心髓”輕輕一點。
嗡!
一股無形的、冰冷凝練的精神力量如同水銀瀉地般,瞬間籠罩了整個木匣!匣內那團緩緩流轉的灰色“油脂”猛地一滯!中心搏動的暗紅光點驟然亮起,仿佛受到了某種刺激!但隨即,那股冰冷的精神力量如同無形的枷鎖,瞬間將其壓制下去!光芒黯淡,流轉的熒光顆粒也如同被凍結般,變得遲緩、凝滯!
“純度尚可。”刑劍終于開口。聲音低沉、沙啞,沒有任何起伏,像兩塊生銹的金屬在摩擦,每一個音節都帶著冰冷的重量,“雜質率低于千分之三。‘靈粹’融合度達到預期閾值。司徒勝……有心了。”
得到肯定,陳大富心中狂喜,但臉上依舊保持著極致的恭敬:“能為大人效力,是‘龍王’大人和九龍堂的榮幸!”
刑劍收回手指。那枚指骨戒指再次隱沒在黑暗和風衣的陰影中,仿佛從未亮起過。他目光重新轉向陳大富,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如同兩口冰冷的深井。
“東西,我收下。”刑劍的聲音依舊毫無波瀾,“‘凈焰’行動,按原定計劃推進。朔月交替之日(10月15日),海淵市所有‘污染源’及‘不穩定因素’,將徹底肅清。‘龍王’的‘新人類’計劃第二階段,屆時將獲得‘天道’許可,在絕對凈化的環境中啟動。”
“是!是!”陳大富連連點頭,腰彎得更低了,“九龍堂上下,定當全力配合大人!確保‘凈焰’滌蕩寰宇,不留一絲塵埃!”
刑劍微微頷首,算是回應。他沉默了幾秒,那雙冰冷的黑眸仿佛穿透了濃霧,望向海淵大學的方向。空氣仿佛變得更加凝滯、更加冰冷。
“海淵大學……”刑劍的聲音如同西伯利亞的寒風,帶著刺骨的殺意,“賴九章……李思明……”
這兩個名字被他用毫無感情的語調念出,卻讓陳大富瞬間感到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他猛地想起“龍王”之前的嚴令——不惜一切代價,抹除所有追查“祭品”事件的知情者!尤其是那個姓賴的學生和他身邊那個技術宅!
“大人放心!”陳大富連忙表忠心,眼中閃過一絲狠厲,“那兩個不知死活的小崽子,竟敢追查‘祭品’之事,還觸及‘陰墟土’線索!‘龍王’大人已下令,由小的親自處理!保證在‘凈焰’行動開始前,讓他們徹底消失!絕不會讓他們干擾大人的計劃!”
刑劍的目光緩緩移回陳大富臉上。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如同兩口冰冷的深井,靜靜地注視著他。陳大富感覺自己像是被剝光了扔在冰天雪地里,每一個細胞都在那雙眼睛的注視下顫抖。
“判官令碎片……”刑劍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凝重和……一絲極其細微的忌憚?“在賴九章身上?”
陳大富心頭一凜!判官令?!他聽說過這個名字!那是九龍堂高層都諱莫如深的禁忌!據說是上古流傳下來的、擁有莫測威能的法器碎片!“龍王”大人似乎也在尋找它!
“是!大人明察!”陳大富不敢隱瞞,“據內線回報,那姓賴的小子身上,確實有一枚祖傳的護身符,疑似‘判官令’碎片!而且……似乎已經被激活!圖書館事件和舊音樂樓事件中,都檢測到了異常能量爆發!強度……相當驚人!”
他頓了頓,小心翼翼地補充道:“‘龍王’大人對此物……也頗為關注。曾言道,若能尋得……”
“判官令碎片……”刑劍打斷了他,聲音里第一次帶上了一絲極其細微的、如同金屬刮擦般的波動。他右手食指上那枚指骨戒指,在風衣的陰影下,再次極其微弱地閃爍了一下!這一次,閃爍的光芒中似乎帶上了一絲……暗紅色的血芒?!
“此物……是最大的‘污染源’和‘不穩定因素’。”刑劍的聲音陡然轉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毀滅意志,“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對‘天道’秩序的褻瀆和威脅。必須……徹底清除。”
“清除?!”陳大富愣住了。不是奪取?而是……清除?!“大人,這……‘龍王’大人那邊……”
“‘龍王’那邊,我自有交代。”刑劍的聲音冰冷如刀,斬斷了陳大富的疑慮,“你的任務,是在‘凈焰’行動開始前,確保賴九章……以及他身上的‘判官令’碎片……徹底消失。連同他身邊那個技術員,以及他們掌握的所有信息……一并抹除。干凈、徹底。明白嗎?”
“明白!明白!”陳大富心中一凜,連忙應道。他聽出了刑劍話語中那不容置疑的殺意!雖然不明白為什么連“龍王”都想要的東西,這位“刑劍”大人卻要直接清除,但他不敢多問。這位大人的意志,就是絕對的命令!
“很好。”刑劍微微頷首。他不再看陳大富,目光再次投向濃霧深處,仿佛在凝視著某個遙遠而冰冷的目標。“記住,‘凈焰’之下,不容任何塵埃。尤其是……來自‘鎮罪’的余燼。”
說完,他不再停留。黑色的身影如同融入濃霧的墨汁,悄無聲息地向后退去,迅速被翻滾的霧氣吞沒。沒有腳步聲,沒有告別,如同從未出現過一般。只有空氣中殘留的、那股深入骨髓的冰冷氣息和一絲若有若無的、如同金屬銹蝕般的淡淡腥氣,證明著他剛才的存在。
陳大富依舊保持著鞠躬的姿勢,僵在原地,直到刑劍的身影徹底消失在濃霧中,才敢緩緩直起身。他抹了一把額頭上冰冷的汗水,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他低頭看了看手中那個散發著不祥氣息的紫檀木匣,又望了望刑劍消失的方向,小眼睛里閃爍著復雜的光芒——敬畏、恐懼、一絲興奮,還有……更深的狠厲。
“判官令碎片……必須清除……”他低聲重復著刑劍的命令,蠟黃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猙獰的笑容,“賴九章……李思明……算你們倒霉!惹誰不好,偏偏惹上這位煞星!”
他小心翼翼地將紫檀木匣收進一個特制的、內襯鉛板的黑色手提箱里,鎖好。然后,他如同鬼魅般,迅速消失在平臺另一側的濃霧和集裝箱的陰影之中。
廢棄的裝卸平臺上,再次只剩下海浪空洞的拍擊聲和嗚咽的海風聲。濃霧依舊翻滾,將剛才發生的一切徹底吞沒。但空氣中殘留的那一絲冰冷殺意和紫檀木匣中“蝕心髓”散發出的、若有若無的甜腥腐朽氣息,卻如同投入死水潭的毒藥,無聲地擴散開來,預示著即將到來的、更加酷烈的腥風血雨。
判官令碎片……賴九章……
它們,已成為風暴中心最醒目的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