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沼吞沒他的瞬間,鼓聲炸響。
那鼓聲并非來自耳畔,而是自骨髓深處迸發,如遠古戰魂在血脈中蘇醒。王翦在虛空中墜落,四肢被星流肆意撕扯,意識仿佛被釘在青銅門上的獵物。可那鼓聲一響,心口的舊疤猛地灼痛起來,鮮血順著肋骨向下流淌,竟逆著虛空的拉扯之力,墜向現實。
他砸進泥里,滿臉都是腥臭的淤泥,耳邊卻傳來震天的鼓噪。
韓軍的幻陣在轟鳴。九面牛皮鼓錯亂敲擊,音波扭曲了空氣,玄甲騎的戰馬像瘋了一樣相互沖撞,刀劍不分敵我地砍向袍澤。火把歪斜,影子在霧中扭曲成鬼臉,仿佛整個戰場都陷入了瘋狂。
王翦撐起身子,雙鐮劍還握在手中,劍柄上沾著門內的星塵,一碰就簌簌掉落。他抬頭望去,戰場中央立著一面新鼓——三丈高,以青銅為架,蒙著整張黑犀皮,鼓面刻著饕餮紋,雙眼凹陷,口裂至耳。
沒人敢去觸碰它。
鼓邊躺著三具尸體,盔甲完整,臉卻干癟得如同枯棗,像是被什么吸走了魂魄。
王翦吐出一口泥水,赤腳踩上鼓臺。
守鼓的軍士想要阻攔,他一掌將其推開。鼓槌是兩根玄鐵棍,重達百斤,他抓起來卻覺得輕得像稻草。饕餮紋一震,一股寒氣順著鐵棍往手臂爬來,他心神晃了一下,眼前閃過那扇巨門、那片星海、嬴政在火光中燒信時的冷笑。
他咬破嘴唇,血滴落在鼓面上。
“咚——”
這一聲,并不響亮,卻像雷在地底滾動。
幻鼓的節奏亂了半拍。
王翦脫去戰甲,露出滿背的傷疤。泥水順著脊溝流下,沖開了血痂。他將雙鐮劍倒插進鼓皮,劍尖刺入三寸,左手按住心口的舊疤,右手掄起鐵槌。
“咚!!!”
鼓聲炸裂,音浪橫掃戰場。
空中扭曲的影子“啪”地碎裂,如同鏡子被砸中。玄甲騎猛然清醒過來,有人跪地嘔吐,有人抱著頭慘叫。韓軍的陣型在百步外波動,原本虛虛實實的九宮陣,突然顯出真形——七千人藏在洼地,弓弩對準秦軍側翼。
王翦再次擂鼓。
“咚!!!”
鼓聲如刀,剖開迷霧。
散落在戰場東側的青銅殘片——那些從地宮飛出又墜落的機關鳥碎片——突然顫動起來。一片翅膀殘骸跳起半尺,另一片緊隨其后,拼出半幅星圖,光紋一閃即滅。
他沒有看,只是盯著韓軍陣后那座孤山。
山上沒有人。
可他卻看見了。
一人立于峰頂,青衫如墨,手中折扇輕搖。扇骨細長,寒光點點,竟與鼓面饕餮紋同頻震顫。那人一動不動,扇子一開一合,韓軍陣型便隨之變化。
王翦以血涂目,虎目灼灼。
血順著眉骨流進眼眶,視野驟然清晰。他看見那折扇骨上刻著細紋——正是巨門上的饕餮圖騰,一模一樣。
這不是巧合。
是復制。
是竊取。
王翦冷笑一聲,將鐵槌插進泥里,抄起雙鐮劍,劍尖劃地三圈。
玄甲騎立刻變換陣型。前排蹲伏,后排舉盾,騎兵收攏成錐形,直指韓軍陣眼——那處洼地。
“獠牙反噬!”他吼道。
戰馬嘶鳴,鐵蹄踏破泥沼。
韓軍慌亂調整,可陣型還未穩住,王翦已第三次擂鼓。
“咚!!!”
這一聲,不再是破除幻陣。
是引出真相。
鼓心震動,牽動空中殘存的血霧——那是之前自相殘殺時濺出的,還未散盡。血霧被鼓聲聚攏,竟在空中凝成一幅殘圖:山脊、河流、營帳、糧道,還有一條暗道,直通韓軍后方。
王翦瞳孔一縮。
圖中的路線,與血月下石板浮現的刺秦路線,七分重合。
這不是巧合。
是同一個人的手筆。
鼓聲未歇,血圖未散,王翦咬破舌尖,將虎符按在鼓心。符上血絲與鼓面紋路相連,嗡鳴加劇。
血圖猛然拉長,顯出終點。
一點微光,標注“函谷舊址”。
旁有小字,血書而成:“斷簪所指,非趙即秦。”
王翦呼吸一滯。
斷簪?
他猛地想起地宮火光中,那只機關鳥爪上滑落的碧玉殘片。當時它掉進石縫,無人在意。
可現在,這圖竟由殘片記憶所現?
他抬頭,再看高山。
張良站在峰頂,折扇合攏,輕輕一敲掌心。
扇骨間,閃過一道刻痕——正是饕餮紋的拓印。
王翦怒吼,第四次擂鼓。
“咚————!!!”
鼓聲如龍吟,直沖九霄。
空中血圖凝實,韓軍三處伏兵位置全部顯現,糧道標注鮮紅,連守將旗號都清晰可辨。玄甲騎士氣大振,沖鋒如潮水般涌向洼地。
張良一動不動。
他只是將折扇收進袖中,轉身欲走。
王翦躍下鼓臺,抓起雙鐮劍,正要下令追擊——
鼓聲戛然而止。
不是他停手。
是鼓破了。
饕餮紋的嘴裂開一道縫,黑氣從裂縫中滲出,像有東西要鉆出來。鼓面鼓起,仿佛下面有手在推。
王翦后退半步,劍尖指向鼓心。
就在這時,散落的機關鳥殘片再次震動。
一片翅膀緩緩升起,拼在另一片之上,竟組成一只完整的鳥形。鳥頭朝向高山,翅膀展開,指向張良離去的方向。
王翦盯著那殘鳥。
它一動不動,卻像在等他。
等他下令。
等他追擊。
等他踏入另一個局。
他握緊雙鐮劍,劍柄上的星塵已落盡,只剩一道劃痕,是青銅門邊緣割出來的。
他抬頭,看著天空。
血月已隱,晨光未現,天地灰蒙。
鼓臺上的新鼓,裂口擴大,黑氣溢出更多。
玄甲騎圍攏過來,等待命令。
王翦深吸一口氣,抬手,劍尖指向高山。
“追。”
風起于殘鼓之側,卷起泥灰如煙。那裂口中的黑氣被風一吹,竟凝成一縷細絲,纏上王翦的腳踝,轉瞬即散。他心頭一凜,卻未遲疑。戰馬嘶鳴,蹄聲如雷,玄甲騎如潮水般涌出,踏碎泥沼,直撲孤山。
可就在大軍動身的剎那,天邊忽有異象——云層低垂,厚重如鉛,竟泛出鐵銹般的暗紅。風停了,連火把的焰苗都僵在半空。
王翦勒馬回望。
那面殘破的鼓,正緩緩塌陷。鼓皮凹陷處,浮現出一張模糊的人臉,唇未動,聲卻入魂:“雨……將至……”
話音落時,第一滴雨,已砸在王翦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