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月升至中天,紅得好似剛從熔爐里撈出的鐵。王翦立于玄甲騎最前方,左手五指仍懸在半空,黑線在皮下蜿蜒游走,宛如活物在骨頭縫里爬行。他并未理會,右手緊握韁繩,戰(zhàn)馬鼻息粗重,卻一步也不肯往前邁。
身后的玄甲騎也停了下來,鐵蹄陷入泥中,無人言語,唯有風穿過蘆葦發(fā)出的“咔噠”聲。
王翦低頭看了眼掌心,血痂裂開,黑血并未滴落,而是順著指尖向手腕回流,仿佛被什么東西吸了回去。他咬牙,抬腳踹向馬腹。
戰(zhàn)馬長嘶一聲,前蹄揚起,硬是向前踏出一步。
就這一下,地面“轟”地塌陷半寸。一塊石板從泥中浮出,邊緣被蘆葦根纏住,好似剛被人從地下推上來。石板上密密麻麻刻滿了名字,刀痕深淺不一,有的名字被劃了叉,有的被圈住,還有的用墨家符文做了標記。
王翦翻身下馬,甲片接縫處微光一閃,左眉箭疤突然跳動了一下。他單膝跪地,伸手擦拭石板上的泥。
名字一個個浮現(xiàn)出來:韓非、張耳、陳余、項梁……還有幾個他認得的墨家弟子,十年前死于鄢郢之戰(zhàn)。最下方一行小字,筆跡清瘦,極像雒陽酒肆那晚,張良放在他案上的《墨攻》殘頁。
他盯著那行字,喉頭一緊。
石板突然發(fā)燙。
月光灑下,血紅色的光打在石板上,那些名字開始動起來。墨跡仿佛活了一般,緩緩流動,重新排列。人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條蜿蜒路線——從咸陽東門出發(fā),經(jīng)函谷關(guān)、大梁、碭郡,最后指向博浪沙。
路線圖成形的瞬間,石板中央浮出三個字:刺秦道。
王翦瞳孔一縮。
這并非地圖,而是行動綱領(lǐng)。每一段路線旁都標著時間節(jié)點、兵力分布、暗樁位置,甚至連嬴政車駕的行進速度都計算得清清楚楚。最詭異的是,所有標記的落款時間,都是未來。
“三月十七,辰時三刻,函谷關(guān)守將換防,空檔十二息。”
“四月初五,大梁暴雨,車輪陷泥,滯留一個時辰。”
“四月十八,博浪沙沙暴起,能見度不足十步。”
王翦的手指順著路線圖滑到博浪沙,指尖剛觸碰到那三個字,石板“嗡”地一震,整塊表面泛起金屬光澤,好似機關(guān)核心被激活。
他猛地縮回手。
石板上的字又變了。
“王翦,你來得正是時候。”
字跡一閃即逝,仿佛有人在石板上寫完便立刻抹去。但王翦看清了——那筆鋒轉(zhuǎn)折,和張良案頭那半塊玉玦的裂痕走向完全一致。
他回頭掃視了一眼親兵。
“原地戒備,不準靠近石板。”
“是!”
“違令者,斬。”
他重新蹲下,從腰帶抽出一塊鼓皮碎片,輕輕蓋在石板上。鼓皮是蒙驁留下的,據(jù)說能阻隔墨家熒光絲的信號傳遞。可鼓皮剛落下,石板邊緣的符文突然亮起,鼓皮“嗤”地冒煙,邊緣卷曲焦黑。
王翦冷笑一聲,一把扯下鼓皮,扔進泥里。
他摸出虎符,貼在石板一角。
青銅觸地,左眉箭疤劇痛,皮下金屬絲猛地一抽,整條左臂“咔”地僵住。
可虎符毫無反應。
它不是鑰匙。
他盯著石板,聲音低得只有自己能聽見:“你在等我?還是……在等它?”
話音剛落,石板上的刺秦道突然閃爍,路線分叉,一條指向博浪沙,另一條竟直插九原。
九原?
那是趙姬最后送出虎頭墜的地方。
王翦猛地抬頭。
血月當空,蘆葦無風自動,一桿斷戟從泥中緩緩升起,戟尖對準石板,懸在半空。
不再是指引他了。
而是在呼應石板。
他站起身,左手仍不受控制地指向北方,黑線在皮膚下跳動,頻率和斷戟震動完全同步。
這絕非巧合。
而是信號。
他被當成信標使用了。
他拔出雙鐮劍,劍身在月光下泛著暗紅,好似吸飽了血。他將劍尖插進石板裂縫,用力一劃。
“錚——”
火星四濺。
石板裂開一道縫,裂縫中滲出黑血,和他掌心流的一模一樣。
血順著劍身往上爬,直逼虎口。
王翦怒吼一聲,反手將劍掄圓,狠狠砸向石板。
“轟!”
石板炸裂,碎片四濺。
可碎塊落地的瞬間,又開始拼合。
名字重組,路線重繪,新的刺秦道浮現(xiàn)——這次起點不在咸陽,而在九原。
終點也不是博浪沙,而是咸陽地宮。
王翦盯著那行字,呼吸一滯。
石板碎而不滅,仿佛有無數(shù)雙眼睛在地下盯著他。
他知道,這玩意毀不掉。
它并非刻出來的。
而是“活”的。
他收劍入鞘,轉(zhuǎn)身走向戰(zhàn)馬。
“傳令,玄甲騎分三隊。第一隊原地守石板,第二隊隨我繼續(xù)北進,第三隊立刻回咸陽,把今日所見,一字不落地報給秦王。”
親兵領(lǐng)命,剛要動身,王翦又開口:
“等等。”
他從懷中摸出那塊燒焦的布條,上面曾浮現(xiàn)“斷戟非指路,乃指你心未死”。
布條已經(jīng)碳化,可他還是把它塞進親兵懷里。
“把這個,親手交到嬴政手上。告訴他——”
他頓了頓,聲音冷得像鐵:“有人想用我的血,鋪一條殺他的路。”
親兵策馬而去,蹄聲漸遠。
王翦翻身上馬,左手五指仍懸在半空,黑線密布,宛如一張正在收攏的網(wǎng)。
他沒看石板,也沒再看斷戟。
他知道,自己已成為棋子,也成了棋盤。
血月高懸,大澤深處霧氣翻涌。
他一夾馬腹,戰(zhàn)馬嘶鳴,終于再次前行。
玄甲騎緊隨其后,鐵蹄踏碎泥漿,甲片碰撞聲在夜中回蕩。
走了一段路,他忽然勒馬。
前方地面又浮出一塊石板,和剛才的一模一樣,名字、路線、刺秦道,分毫不差。
他下馬查看,石板邊緣有新鮮劃痕,好似剛從別處移來。
他抬頭望去。
左右兩側(cè),蘆葦叢中,接連升起三塊、五塊、七塊石板。
每一塊都刻著刺秦道,每一塊的終點都在變化。
有的指向咸陽,有的指向九原,有的甚至標著“王翦必死于此”。
他站在中央,四面八方全是石板,全是名字,全是路線。
宛如一座由陰謀砌成的碑林。
他抽出雙鐮劍,劍身在月光下泛著暗紅,好似吸飽了血。他一劍劈向最近的石板。
石板碎裂。
可很快又拼合起來。
他再劈。
它又再次合好。
他喘著粗氣,劍尖垂地。
皮下金屬絲越動越快,左手已經(jīng)完全不受控制,五指張開,好似在抓什么看不見的東西。
忽然,所有石板同時亮起。
名字消失,路線重疊,最終匯聚成一條粗大的紅線,從他腳下出發(fā),貫穿所有石板,直指北方大澤最深處。
那條線,和他左手黑線的走向,完全一致。
他低頭看手。
掌心血肉翻卷,青銅絲從裂口鉆出,微微顫動,好似在回應地下的召喚。
他抬頭,望向霧中。
霧里沒有路。
可他知道,路已經(jīng)鋪好了。
用他的血,他的傷,他的命。
他翻身上馬,劍收入鞘。
“走。”
玄甲騎再次啟程。
鐵蹄踏過石板,每一步都像踩在心跳上。
王翦左手懸在半空,五指張開,黑線密布,宛如一張正在收網(wǎng)的機關(guān)。
血月照征途。
一人一騎,踏碎碑林,直入霧中。
最后一塊石板在他身后緩緩升起,表面光滑如鏡。
沒有名字,沒有路線。
只有一行小字,緩緩浮現(xiàn):
“你才是那把錘。”
他沒有回頭,只是握緊韁繩,任戰(zhàn)馬踏進濃霧。
霧氣如潮水般合攏,吞沒身影,也吞沒了身后那片碑林。
唯有鐵蹄聲,一聲聲,沉重如鼓,敲在大澤的命脈上。
他知道,自己正走向某種注定。
不是為了秦,也不是為了王。
而是為了那條從他血肉中生長出來的路——無論通向殺局,還是歸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