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初刻（清晨五點），棲霞山還籠罩在深沉的夜色與濕冷的晨霧之中。
清冷的月輝尚未完全褪去，東方天際只透出一抹極淡的魚肚白。
整個素心閣靜悄悄的，唯有山風穿過竹林發出的沙沙聲，以及遠處飛瀑隱隱的轟鳴。
然而，素心閣核心區域那巨大的青石鋪就的演武場上，卻已有了動靜。
演武場東角，遠離主殿和弟子們慣常晨練的區域，靠近一片幽深的紫竹林。
此處地勢略高，地面鋪著更為細密的青石板，清晨的露水浸潤其上，泛著清冷的光澤。
驚鴻長老凌波，已然如同標槍般佇立在場地中央。
她依舊是那身纖塵不染的銀灰色勁裝，身姿挺拔，氣息沉凝如山岳，仿佛已在此站了千年。
晨風拂動她的鬢角發絲，卻吹不散她眉宇間那股凌厲的劍氣。
踏、踏、踏…
一陣輕微卻略顯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打破了清晨的寂靜。
一個小小的身影，裹著一件厚實的素色小襖，臉蛋睡得紅撲撲的，琉璃色的眼眸還帶著一絲未褪盡的惺忪睡意，一路小跑著沖進了東角演武場。
正是阿璃！
她跑得氣喘吁吁，小臉上帶著一絲緊張和趕時間的急切。
“師…師叔！阿璃來了！”
她在凌波身前幾步遠停下，努力挺直小身板，聲音因為奔跑而有些發顫。
凌波緩緩轉過身，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掃過阿璃微紅的臉頰和略顯凌亂的發髻。
她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
那目光并不嚴厲，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讓阿璃心頭一緊，睡意瞬間跑得無影無蹤，只剩下砰砰的心跳聲。
“卯時初刻，是此刻。”
凌波的聲音平淡無波，聽不出喜怒，
“明日若再遲，思過崖三日。”
阿璃的小臉瞬間垮了一下，連忙小雞啄米般點頭：
“知道了師叔！阿璃明天一定早早來！”
心里卻在哀嚎：天都沒亮啊！比雞起得還早！凌波師叔果然比鐵面師叔還可怕！
“站樁。”
凌波沒有廢話，直接下達指令。
阿璃立刻收斂心神，深吸一口氣，回憶著思過崖上的要領。
雙腳開立，與肩同寬，雙膝微屈，雙手虛抱于小腹前，頭頂懸，下頜微收，含胸拔背，松肩沉肘…動作比三天前在思過崖上要標準流暢得多，顯然私下沒少琢磨。
凌波眼中閃過一絲微不可查的贊許。
這小魔星雖然頑劣，但這份記性和身體協調性確實不凡。
“意守丹田，呼吸綿長。”
凌波的聲音如同冰冷的溪流，引導著阿璃的意識，
“感受大地之力，自足下涌泉升起，沿脊柱上行，如樹生根。感受天光之精，自頭頂百匯灌入，滋養周身。一呼一吸，天地交泰，氣沉丹田，抱元守一。”
阿璃閉上眼睛，努力集中精神。
思過崖上那種“小火苗”的感覺似乎還在。
她想象著雙腳像樹根一樣扎進冰冷的石板，想象著清晨微涼的空氣吸入肺腑，沉入小腹，點燃那團溫暖的小火苗…
漸漸地，一種奇異的安定感取代了最初的緊張和疲憊。
雖然雙腿依舊酸脹，但呼吸卻真的變得綿長而平穩起來。
她能清晰地感覺到心跳的節奏，血液在血管中流淌的溫熱，甚至能“聽”到晨露從竹葉尖滴落在石板上的細微聲響！
時間在寂靜中流逝。
東方天際的魚肚白漸漸染上瑰麗的橘紅和金黃，晨曦終于刺破云層，將第一縷溫暖的光輝灑向演武場，也溫柔地籠罩在阿璃小小的身影上。
她的小臉在晨光中顯得格外專注，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扇形的陰影，鼻尖滲出細密的汗珠，整個人散發著一種與平時調皮搗蛋截然不同的沉靜氣息。
凌波負手而立，目光始終停留在阿璃身上，如同最精準的標尺，測量著她每一寸肌肉的細微變化，每一次呼吸的深淺。
她心中驚異更甚：僅僅三天！
這小丫頭對站樁的領悟和身體的適應性，遠超她見過的任何初學弟子！
那份天生的氣感親和度，簡直令人嫉妒！
“可以了。”
當朝陽完全躍出地平線，將整個演武場染成一片金色時，凌波再次開口。
這一次，阿璃的狀態明顯比思過崖那次好太多，雖然依舊疲憊，但氣息平穩，眼神清亮。
凌波沒有讓她休息，直接步入正題：
“素心閣武學，首重心境。心若琉璃，映照萬物，不染塵埃；心若磐石，巋然不動，任他風狂雨驟。心境通明，招式方能有神。”
她的話語簡潔有力，直指核心。
“今日，傳你素心閣入門掌法——‘流云拂葉手’。”
凌波緩緩拉開一個起手式。
她的動作極其緩慢，如同慢放的畫面，每一個細微的關節轉動、肌肉牽引、重心轉移都清晰無比地展現在阿璃面前。
那手掌如白玉雕琢，五指纖長，看似輕柔無力地向前拂出，如同流云漫卷，拂過枝頭嫩葉。
然而，就在那輕柔拂過的瞬間，一股無形的氣勁卻隨著她手腕極其微妙的翻轉驟然勃發！
嗤——！
距離她手掌三尺開外，一片從紫竹林中飄落、尚在半空打旋的竹葉，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捏住，瞬間停滯！
緊接著，“啪”的一聲輕響，那片堅韌的竹葉竟從中整齊地裂為兩半，如同被最鋒利的刀刃切割！
斷口處光滑如鏡！
阿璃的琉璃眼瞬間瞪得溜圓！
小嘴微張，足以塞進一個雞蛋！
這…這是什么神仙功夫？！
隔空碎葉？！
師叔的手明明沒碰到葉子啊！“看清了？”
凌波收勢，氣息平穩如初。
阿璃使勁點頭，小臉上寫滿了震驚和無限崇拜！
剛才那輕柔飄逸又暗藏殺機的一拂，瞬間取代了“染鶴毛”和“刻靈芝”，成為她心目中最新、最酷的“好玩”事情！
“此掌法，重意不重力，重心不重形。動作需如行云流水，連綿不絕，看似輕柔，實則勁力含而不露，發于方寸之間。”
凌波開始分解動作，
“看第一式，‘云起青萍’：沉肩墜肘，氣貫勞宮，掌心含虛，如托朝露，徐徐前送…意隨掌走，勁隨氣行…”
她一邊講解要領，一邊極其緩慢地示范，每一個動作都拆解得無比清晰。
阿璃屏住呼吸，琉璃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全神貫注地捕捉著凌波的每一個細節。
她驚人的記憶力和模仿能力在此刻展露無遺！
凌波教完前三式的基礎動作和運勁法門，便讓阿璃自行練習體會。
阿璃興奮極了！
她立刻拉開架勢，回憶著凌波的動作，開始模仿。
初時動作笨拙僵硬，完全失去了“流云拂葉”的飄逸感，倒像是只笨拙的小鴨子在水里撲騰。
她努力想著“沉肩墜肘”“掌心含虛”，結果肩膀聳得老高，手掌繃得像塊木板。
“肩沉！不是縮脖子！”
“掌要虛！不是僵！”
“意隨掌走！不是讓你跟著手掌跑！”
凌波冰冷的聲音如同精確的定位器，一次次糾正阿璃的錯誤。
她要求極其嚴苛，不容許絲毫偏差。
阿璃也不氣餒，反而被激起了好勝心。
她一遍遍地練習，小臉上滿是汗水也顧不得擦。
她驚人的天賦開始顯現！
僅僅半個時辰后，她的動作便有了質的飛躍！
雖然力量感還遠遠不足，但那份“形似”已經相當驚人！
尤其是當她完全沉浸其中時，那雙琉璃眼眸會變得異常專注明亮，身體的協調性和柔韌性被發揮到極致。
她小小的身影在晨曦中騰挪輾轉，掌影翻飛，雖然稚嫩，卻已隱約帶上了幾分“流云”的飄逸靈動之感。
她甚至嘗試著去捕捉空中飄落的竹葉，雖然十次有九次落空，但偶爾一次，她的手掌能以極其刁鉆的角度輕輕拂過葉面，雖然無法將其震碎，卻能清晰地感受到葉片在掌風下的震顫！
這種微妙的觸感和掌控感，讓她無比著迷！
“哇！我碰到了！師叔你看！”
阿璃興奮地舉著一片被她掌風掃到、微微卷曲的竹葉，獻寶似的跑到凌波面前，小臉紅撲撲的，滿是汗水，眼睛亮得像星辰。
凌波看著那片葉子，又看看阿璃眼中純粹的興奮和成就感，冰冷的嘴角幾不可查地向上牽動了一下，極其細微，快到讓人以為是錯覺。
她沒有表揚，只是淡淡道：
“差之毫厘，謬以千里。勁力未凝，徒有其形。”
阿璃的熱情被潑了一盆冷水，小嘴又撅了起來。
但凌波接下來的話讓她立刻又精神起來：
“不過，形已初具，算是不錯。明日卯時，繼續。”
“是！師叔！”
阿璃大聲應道，干勁十足。
就在這時，演武場主區域開始熱鬧起來。
素心閣的弟子們陸續前來晨練。
她們身著統一的月白色或淺碧色練功服，身姿窈窕，動作整齊劃一，或練劍，或練掌，或靜心打坐，場面井然有序，清雅脫俗。
很快，就有眼尖的弟子發現了東角那個格格不入的小身影。
“咦？那不是阿璃嗎？”
“她怎么在那兒？還跟著驚鴻長老？”
“天哪！驚鴻長老親自教導她？！”
“她…她在練掌法？流云拂葉手？她才多大？”
“動作…好像還有模有樣的？”
竊竊私語聲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迅速在弟子群中擴散開來。
一道道或驚訝、或好奇、或羨慕、或不解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了東角。
阿璃正練得投入，忽然感覺無數道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動作不由得一僵，小臉微紅，有些不知所措地停了下來，求助似的看向凌波。
凌波仿佛沒聽見那些議論，也沒看見那些目光。
她只是冷冷地掃了主區域一眼，那目光如同無形的冰刃，所過之處，竊竊私語聲瞬間消失，所有弟子都下意識地挺直腰板，更加專注地投入到自己的練習中，再不敢分心東張西望。
“習武之人，首重心定。”
凌波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阿璃耳中，
“外物紛擾，心若磐石。繼續！”
阿璃看著凌波師叔那如山岳般沉穩的身影，聽著她不容置疑的話語，心中的慌亂瞬間平息。
她深吸一口氣，不再理會那些目光，重新拉開架勢，眼神再次變得專注而明亮。
小小的身影在晨光中繼續騰挪，掌影翻飛，雖然依舊稚嫩，卻多了一份不受外物干擾的沉凝。
凌波看著重新沉浸于掌法中的阿璃，眼底深處掠過一絲真正的滿意。
這份心性，這份在壓力下迅速調整狀態的能力，比她的天賦更讓她看重。
“流云拂葉…心若琉璃…”
凌波在心中默念，看著阿璃那雙在專注時仿佛蘊藏著整個星空的琉璃眼眸，第一次對這個“小魔星”的未來，產生了一絲超越預期的期待。
棲霞山的晨光，溫柔地灑在演武場上。
一邊是整齊劃一、清雅如畫的弟子群像；一邊是東角那個小小的、卻異常專注的身影，在銀灰色導師的注視下，笨拙而堅定地揮舞著稚嫩的掌風，試圖捕捉那無形的“流云”真意。
這一幕，如同畫卷，悄然拉開了素心閣新一代傳奇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