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隨你了,我要將雷珠盡快交與圣女,就不與你們一路了。”說罷,謝神御風而去。
“青遙仙子,已經收拾好了,請上馬車。”勁裝大漢里一個領頭模樣的人,前來請青遙上車。
“那農夫小子,怕是活不了了,要不要一起帶回?”時值夏天,這些大漢并不想讓王小五死了臭在車上。
“那孩子是伊水村的人,留下一瓶傷藥,看他的造化吧。”青遙說罷,甩給大漢一個瓷瓶,然后看了一眼王小五的方向,隨著一陣好聽的銀鈴聲,上了馬車。
人馬散盡,暮色變得更暗,天邊開始升起月牙,山岡上刮起微風,吹起一片浮塵,將躺在路邊的王小五全身上下都蓋了薄薄一層,他的胸口幾乎沒有起伏。
距此百里開外,去往天象宗路上的一處山谷,水邊的平坦處,青遙的隊伍正在扎營造飯。火堆邊上,幾個大漢在低語。
“老大,那瓶傷藥,你留下啦?”手臂上面紋著饕餮紋樣的隊員問領頭的大漢。
“那小子,螻蟻一般的賤命,哪配用青遙仙子的傷藥。我將宗里的敗血散留了一瓶給他,他要是用了,能讓他更快的了結。”領頭大漢,邊嚼著肉干,邊低聲說著。
“我說也是,這小子一條命也值不了一個瓶子錢,傷藥用在他身上純純的浪費。”
“不是我貪圖青遙仙子的傷藥,只是斬草得除根啊,我們把整個伊水村都毀了,還留著他,不是讓他活得更痛苦嘛。”
“還是老大慈悲,呵……呵呵……”花臂男,嘴上附和著,心里對老大的陰險卻越發忌憚。
青遙在馬車上,并未下來,對兩個大漢的對話,一無所知。
星星緩緩轉移著,月亮慢慢升降著,漫長的一夜很快就要過去。王小五依然一動不動。拂曉時分,天空開始飄落淡淡的水霧,這是伊水村多少年沒見的景象了。當年伊水村水量充沛的時候,每天清晨伊水河的河面上都會飄起這水霧。那時候正是養神芝產量高的時候,可惜王小五那時候還沒出生,只聽過沒見過。
王小五的意識像沉在渾濁的水底,耳邊只有嗡嗡的轟鳴。他感覺自己像片被曬枯的葉子,渾身每一寸筋骨都在發疼,輕輕碰一下可能就會裂開了,連眼皮都重得掀不開。迷迷糊糊間,似乎有什么冰涼的東西落在臉上,帶著股清冽的草木香。
“滴答。”
又一滴落在鼻尖,他下意識地皺了皺眉。微微睜開了眼,一陣陣清晰的痛疼感,從全身上下襲來,微風吹過肌膚,都仿佛被刀刮過一樣。
“滴答。”
“滴答。”
天空的水霧仿佛被什么東西吸引,向王小五聚攏而來。王小五的面龐、身體慢慢被打濕,身上的痛疼感也減輕了不少。王小五不知道是因為自己的神經麻木了,還是因為被露水滋潤的。
慢慢的水霧越來越濃郁,向著王小五身下匯聚而去。王小五無法動彈,不知道自己的身下正在發生什么,心中痛癢難耐。
恍惚中,王小五眼角余光瞥見了一塊葫蘆碎片,心中瞬間明悟。這塊地王小五再熟悉不過了,除了石頭就是土,今天唯一不一樣的地方就是浮丘公的葫蘆碎在了這里,浮丘公是有法術的仙人,他的葫蘆應該也是個寶物。戲文里,葫蘆向來都是仙人的寶物。浮丘公的葫蘆肯定也是個寶物。只是,只是這寶物有點兒不經摔。
王小五的身下,水霧像被無形的線牽引,圍繞著一塊葫蘆碎片打轉,順著葫蘆紋路往里鉆。原本黯淡無光的葫蘆殼,此刻卻泛起淡淡的藍光。如果王小五此時能夠看見,他會發現葫蘆殼上面那蜿蜒的紋路走向,跟伊水河的流域形狀幾乎一模一樣。
絲絲縷縷的水汽氤氳著王小五的身體,又被牽引著鉆入他身下的葫蘆碎片里。
時間流逝,天空露水不再產生,東方也露出了魚肚白,王小五知道再過不久,太陽就要出來了,如果躺在這里被暴曬,估計自己可能被渴死,或者熱死,或者其它什么死法,都有可能。
王小五嘗試動彈手指,卻沒有成功。嘗試動彈腳指,也是徒勞無用。
掙扎中,他感覺腰后有一塊凸起,頂在自己肚臍眼正下方,很難受。王小五勉力,移動著腰肢想要挪開一點位置,也并沒有成功,也可能確實移動了一絲,但對于王小五的當前的處境而言沒有絲毫的幫助。
王小五不遠處的一塊大石頭下面,一條土黃色的蛇感受到溫度的變化,正在蘇醒。土黃色的蛇緩緩抬起頭,分叉的舌頭在晨光中閃著冷光。它的鱗片與巖石摩擦,發出細碎的“沙沙”聲,像有人在用指甲刮過粗糙的木頭。蛇眼是渾濁的琥珀色,正一眨不眨地盯著王小五,將他視作清晨第一份獵物。
沙沙聲音傳來,吸引了王小五的全部注意力。他知道這個聲音,那是“土球子”移動發出的聲音。村里不時有人和牲畜被土球子咬傷。村里張大娘家的王小六,就是因為被土球子咬過,砍斷半條手臂才保住的小命。
王小五的喉嚨發緊,冷汗順著額角滑落,滲進枯草里。他艱難地側過一點腦袋,眼角的余光已經能清晰地看見蛇信子的吞吐了。那土黃色的身軀正貼著地面蜿蜒游來,離自己的腳踝只剩兩尺距離。蛇身碾過帶露的草葉,留下一道濕痕。
“動啊……快動啊!”王小五在心里瘋狂吶喊。他再次發力,手指的肌肉傳來細微的抽搐,這一次竟有了一絲微弱的知覺!就像生銹的齒輪突然被注入潤滑油,僵硬的關節開始發出“咯吱”的輕響。
蛇猛地加快速度,前半身微微抬起,準備撲擊。王小五的瞳孔驟然收縮,死亡的陰影如潮水般將他淹沒。就在這時,他身下的葫蘆碎片突然爆發出微微的藍光,那些與伊水河流域吻合的紋路瞬間亮起,像是有整條河流在碎片里奔涌。
一股清涼的氣流順著王小五的脊椎直沖頭頂!王小五只覺得阻塞的筋脈仿佛被水流沖開,指尖、腳趾同時傳來針扎般的刺痛,緊接著是久違的麻木感——那是知覺恢復的信號!
“哎啊!”他嘶吼著,竟猛地向左側一滾,居然就這樣滾了開去。
蛇的撲擊擦著他的腰側掠過,勁風帶起幾粒塵土。王小五趁機蜷縮起身,雙腿竟然也能彎曲了!他踉蹌著后退兩步,后背撞在樹干上,低頭看見自己的手指正在微微顫抖——那是完全受自己控制的顫抖!
蛇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激怒,盤旋著再次抬起頭,喉嚨里發出“嘶嘶”的威脅聲。王小五盯著它,胸口劇烈起伏,原本他躺的地方,一個葫蘆底的碎片閃著藍光,吸引了王小五的目光。
那蛇好像也懾于葫蘆碎片的威勢,轉身游走了。
頓時,王小五像是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氣,人又委頓地坐在地上。好半天才把氣喘勻。
盯著那個破葫蘆底子,王小五想起浮丘公來,不知道他有沒有逃走;又想起自己一夜未回,阿娘肯定很著急了。
王小五掙扎著爬起來,彎腰撿起那片還在泛著微光的葫蘆底,又瞥見不遠處草叢里的瓷瓶。他認得那是青遙的藥瓶,捏在手里沉甸甸的,瓶身還帶著清晨的涼意。把瓷瓶揣進了懷里,王小五踉蹌著往家走去。
“阿娘……我昨天沒回去,阿娘怎么也不來找我?”他喃喃自語,腳步踉蹌地往伊水村的方向趕。葫蘆底在掌心發燙,隱約有水流聲在耳邊回響,像是在為他指引方向。
越靠近村子,空氣里的味道就越不對勁。往日清晨該有的炊煙味、雞鳴聲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淡淡的、像苦杏仁一樣的腥氣。王小五的心跳越來越快,腳步也不由得加快。
村口的老槐樹還在,只是樹下那幾個經常坐人的石凳上空無一人。王小五沖進村口,一眼就看見張屠戶家的門敞開著,門檻上沾著暗紅的痕跡。他咬著牙往前走,家家戶戶的門窗都大開著,地上散落著碗筷、農具,像是所有人都突然被抽走了魂魄。
“李伯!王嬸!”他喊著,聲音在空蕩的村子里回蕩,卻沒有任何回應。
走到自家院門前時,王小五的腿突然像灌了鉛。院門虛掩著,他推開門,看見院里的雞籠翻倒在地,幾只雞倒在地上,脖子歪著,早已沒了氣息。灶房的煙囪沒有冒煙,可他分明能聞到里面飄來的、熟悉的飯菜香。
“阿娘……”他的聲音發顫,一步一步挪進灶房。
灶里的火已熄滅,鍋里燉著的野菜粥已經涼透結了一層油膜,旁邊的案板上放著兩個白面饅頭,那是阿娘省了好幾天的口糧,說要等他從山上回來吃。
可阿娘卻趴在灶臺上,頭發散亂地垂著,手邊打翻了一個粗瓷碗,碗里的粥灑了一地,已經涼透了。王小五撲過去,顫抖著扶起阿娘的頭,她的臉色發青,嘴角掛著白沫,眼睛睜得大大的,像是還在望著門口,等著他回來。
“阿娘!阿娘你醒醒啊!”王小五的眼淚洶涌而出,他想搖晃阿娘,卻又怕碰碎了她似的,只能死死攥著她冰冷的手,“我回來了……我回來了啊!”
過了許久,王小五平靜了下來,鼻子里鉆進來一股揮之不去的腥氣。王小五抱著阿娘,突然想起懷里的瓷瓶。他猛地掏出來,拔開塞子,一股刺鼻的氣味飄出來,和村里彌漫的腥氣一模一樣。
“青遙!你這個惡毒的女人!”他喃喃著,眼里空洞無神,竟又暈了過去。
王小五在自家灶房守了阿娘一夜,天亮時才將她輕輕放下,他打來一盆清水,用阿娘生前最愛的那塊粗布帕子,蘸著水一點點擦拭阿娘的臉頰。又將她散亂的頭發理順,用一根舊麻繩挽成她平時最愛梳的發髻。做完這一切,他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才抱起阿娘,放在從自家拆下的門板上,運到屋后那棵老榆樹下,用草席仔細包裹,仔細放入挖好的坑里,最后他用石頭壘了個簡單的墳塋,又把那兩個白面饅頭放在墳前,淚水落在泥土里,暈開一小片深色的印記。
處理完阿娘的后事,王小五攥著葫蘆底,走向村子最東頭的浮丘公住所。那是一間孤零零的石屋,常年鎖著門,村里人都說里面住著個脾氣古怪的老頭,從不出門。可王小五知道,那就是浮丘——那個在危急時刻擋在他身前的人。
石屋的門沒鎖,一推就開了。屋里彌漫著濃重的草藥味,墻角堆著十幾個空藥罐,桌上攤著幾張泛黃的紙,上面畫著奇怪的符號,還有幾株干枯的、長著紫色菌蓋的植物,根莖處隱約能看見水紋狀的紋路。
“這是……養神芝?”王小五皺起眉。他曾聽阿娘說過,伊水河興盛時,河岸邊長滿了這種菌芝,能入藥,能換錢,是全村人的生計。可自從伊水河水量減少,養神芝就漸漸絕跡了。
他拿起一張圖紙,上面用朱砂畫著伊水河的流域圖,每個支流的交匯處都標著紅點,而紅點旁寫著“拘靈陣”三個字。圖紙邊緣還有幾行小字,字跡潦草,像是急著寫下的:“雷珠受損,唯有水靈等柔性靈源才能滋養修復。伊水河水靈初成,拘靈以養珠,養神芝必絕,村民……”后面的字被墨跡暈染,看不清了。
王小五的手開始發抖。他想起葫蘆底上與伊水河流域吻合的紋路,想起村里人世代相傳的“伊水河靈護佑村子”的說法,突然明白了什么。浮丘公為了修復雷珠,竟布下拘靈陣,抽走了伊水河的靈脈!沒有了靈脈滋養,養神芝絕跡,村子才會一年比一年窮困,直到最后被青遙等天象宗的人輕易毀掉。
“原來……是這樣……”他喃喃自語,心里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住。他恨天象宗的殘暴,青遙的陰毒,更怨浮丘的自私——為了自己的宗門,竟讓整個伊水村付出了如此沉重的代價。
葫蘆底在掌心發燙,藍光透過紙背照在圖紙上,那些“拘靈陣”的符號突然亮起,與石屋墻角的一個凹槽重合。王小五走過去,發現凹槽里嵌著塊與葫蘆底形狀吻合的碎片,他將手里的葫蘆底嵌進去,兩塊碎片瞬間合二為一,發出一陣清脆的響聲。
石屋的地面突然震動起來,墻角的石壁緩緩移開,露出個暗格。暗格里放著一個石盒子,打開一看,里面裝著一本線裝書,封面上寫著“拘靈訣注解”。
還有一張字條,是浮丘的筆跡:“伊水靈脈已竭,拘靈陣不可逆,唯葫蘆可聚殘余靈氣,望后世有緣人善待伊水村民,浮丘欠此村一條性命。”
王小五捏著那張字條,指節發白。這里應該就是用水靈蘊養雷珠的地方。他將那本拘靈訣注解揣進懷里,轉身走出石屋。
回到村中央,街道空空蕩蕩,空氣里除了那種苦杏味,已經明顯加進了一股尸臭。
“李伯,王嬸,張屠戶……我送你們最后一程。”
王小五,挨家拆下他們家的門板,將尸體擺在門板上,抬起門板的一端,將一具具尸體運到村子中央的空地上……
走到李伯家時,老人趴在藥碾子旁,手里還攥著半截藥杵。王小五記得李伯總愛蹲在門口曬草藥,見了他就喊“小五過來,嘗嘗爺爺新曬的薄荷”。他蹲下身,小心地抽出李伯手里的藥杵,又用帕子擦去他嘴角的白沫,輕聲說:“李伯,您治了一輩子病,最后卻……您放心,我會記得您教我的那些草藥名。”他將李伯抱上門板時,發現老人懷里還藏著個油紙包,打開一看,是幾塊用甘草糖腌的梅子,那是他小時候最愛吃的零嘴。
王嬸倒在織布機旁,手里的梭子還卡在布紋里。她總說要給小五織件新棉襖,可布料織了拆、拆了織,總說不滿意。王小五輕輕取下她手里的梭子,又將她沒織完的粗布蓋在她身上,哽咽道:“王嬸,您的手藝是全村最好的,那件棉襖……我這輩子都穿不上了。”他注意到王嬸的發髻歪了,便從她梳妝盒里找出根銀簪,重新將頭發挽好——那是王嬸嫁過來時的陪嫁,平時總舍不得戴。
張屠戶的死狀最是慘烈,手里的刀劈在肉案上,半個身子都浸在血里。可王小五記得,每次家里沒肉吃,張屠戶總會偷偷塞給他一塊帶骨的肉,說“小孩子長身體,得多吃肉”。他找了塊干凈的麻布,蘸著水擦去張屠戶臉上的血污,又將他手里的刀抽出來,放在肉案上擺好,像是他只是累了,睡著了還守著自己的攤子。“張叔,您總說我瘦,等我長大了……再也吃不上您給的肉了。”
挨家挨戶忙活下來,太陽已經爬到頭頂。王小五的粗布衣被汗水浸透,又被血污染得斑斑點點,手指被門板磨出了血泡,卻渾然不覺。他一趟趟地拖著門板往村中央的空地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空地上漸漸堆起了二十多具遺體,門板并排鋪開,像一片沉默的方陣。
又從各家灶房里抱來柴禾,堆在遺體周圍。他打著火折子,火苗舔舐著柴禾,漸漸燃起熊熊大火。
火光映紅了半邊天,也映紅了王小五的臉。他站在火堆前,看著那些熟悉的身影在火焰中化為灰燼,心里沒有了之前的慌亂,只剩下一種沉甸甸的決心。葫蘆底在他掌心輕輕顫動,像是在回應他的情緒。
大火熄滅時,天邊已經泛起晚霞。王小五將骨灰收進十幾個陶罐里,埋在老槐樹下,又在旁邊立了塊木牌,上面寫著“伊水村村民之墓”。
做完這一切,他最后看了一眼自家的方向,轉身走出了村子。
他要去找浮丘,找青遙、找天象宗,找所有讓伊水村變成這樣的人。
王小五心里暗暗立下誓言“我要學本事,要讓他們知道,伊水村的人,不是好欺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