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夜風灌進出租車敞開的車窗,吹干了林夏臉上的淚痕,留下緊繃的刺痛感。城市的霓虹在淚眼朦朧中扭曲成一片片流動的光斑,像被打翻的調色盤,混亂而刺眼。沈嶼那句撕心裂肺的“這不是你的錯”反復在她腦中回蕩,非但沒有帶來絲毫慰藉,反而像鈍刀子割肉,加深著被欺騙、被利用、被當作替身的屈辱和憤怒。
不是她的錯?那為什么是她?為什么偏偏是她左耳上戴著這枚該死的星星?
混亂的思緒需要一個宣泄的出口,一個支撐她不被這巨大傷痛擊垮的支點。她需要一個“為什么”。為什么沈嶼要找替身?為什么偏偏是星形耳釘?為什么母親臨終前要那樣說?
回到學校,已是深夜。林夏沒有回宿舍,而是徑直沖進了燈火通明的校圖書館。她像一頭受傷后尋找獵物的母獸,目標明確地撲向塵封的報刊檔案區。管理員被她蒼白失魂的樣子嚇了一跳,沒多問就幫她調出了1995年8月及之后幾個月的所有本地和重要全國性報紙的微縮膠片。
時間在泛黃的膠片光影中飛速倒流。終于,在1995年8月20日的一份全國性報紙上,她找到了目標。頭版頭條的標題觸目驚心:
“青嶼灣突發海難!豪華游艇失事,沈氏集團千金疑罹難,兄長重傷!”
報道比蘇蔓那張剪報詳細得多:
>昨日傍晚,著名海洋學家沈崇山之子沈嶼(18歲)攜其妹沈星(15歲)于青嶼灣近海乘私人游艇游玩時,遭遇突發性極端惡劣天氣及異常劇烈海況(疑為小型水龍卷及異常強潮汐疊加所致),游艇不幸傾覆。經海岸警衛隊全力搜救,兄長沈嶼于事發后三小時在距事發海域約5海里處被救起,身受重傷,左手臂嚴重撕裂傷,意識模糊。其妹沈星至今下落不明,隨身物品僅尋獲其佩戴的星形耳釘一枚(家族定制信物),恐已不幸罹難。同船另有一名身份不明的年輕女性幸存者被救起,傷勢危重,深度昏迷,被緊急送往青嶼市立醫院搶救,其身份及與沈氏兄妹關系尚在調查中。沈氏集團創始人沈崇山先生聞訊悲痛欲絕,已從海外緊急返程。事故具體原因海事部門正在全力調查中。
林夏的手指緊緊攥著鼠標,指節發白。重傷,左手臂嚴重撕裂傷……那道猙獰的疤痕!原來是在海難中留下的!她被救起時意識模糊……妹妹沈星下落不明,只尋獲一枚耳釘……身份不明的年輕女性幸存者,深度昏迷……
她繼續瘋狂地翻找后續報道。關于事故原因的調查似乎陷入了僵局,最終以“遭遇極端惡劣天氣及復雜海況導致意外失事”結案。關于沈星的搜尋持續了數月,范圍不斷擴大,但最終無果,宣告失蹤。而關于那位身份不明的女性幸存者,后續報道極少,只提到她一直處于深度昏迷狀態,成了“植物人”,由沈家出資安置在高級療養機構維持生命。她的名字從未被提及,仿佛一個被刻意抹去的符號。
林夏的心沉到了谷底。十年……沈嶼真的找了他妹妹十年。資助尋人機構,篩選信息……蘇蔓的話并非全然的污蔑。那個昏迷的少女,就是報道中的“身份不明的幸存者”。
她不甘心。那道疤痕的來源清楚了,但沈嶼近乎病態的“替身”行為呢?她需要一個更接近核心的解釋。
利用陳教授的關系,幾經周折,林夏終于聯系上了一位已經退休、當年參與過青嶼灣海難搜救的老隊長。電話里,老人的聲音帶著滄桑和唏噓:
“沈家那孩子啊……唉,造孽。”老隊長嘆了口氣,“他被救上來時,失血過多,人都快不行了。但剛在搶救室止住血,稍微恢復點意識,就發瘋一樣要往海里沖,誰也攔不住。嘴里就喊著‘星星!耳釘!耳釘掉海里了!’說那是他妹妹的命,找不到耳釘他妹妹就回不來了……好幾個小伙子才按住他。后來……后來聽說他傷沒好利索,就自己偷偷租了潛水設備,趁人不注意又潛回那片出事的海域,說是要找回耳釘。那片海剛出事,暗流亂得很,他又帶著傷……結果被卷進暗流,手臂上剛縫合的傷口被礁石還是沉船的碎片什么的,又給豁開了個大口子……差點把命搭上。那道疤,就是那時候留下的。唉,那孩子,太倔了……那枚耳釘,最后還是沒找到。”
老隊長的話,像重錘一樣敲在林夏心上。那道猙獰的疤痕,是沈嶼在身體和心靈雙重劇痛下,近乎自毀般瘋狂尋找的烙印。他對那枚星形耳釘的執念,已經深入骨髓,成了他十年夢魘的象征。所以,當他看到其他女孩戴著類似的耳釘時……那種扭曲的“收集”和“培養”行為,似乎有了一個病態卻可循的邏輯——他無法找回妹妹,只能抓住這些“星星”的影子,試圖拼湊出一個虛幻的慰藉?
那她母親呢?母親臨終前為什么要將耳釘寄給沈嶼?她和沈家,和這場海難,到底有什么關系?
林夏輾轉找到了那家接收昏迷少女的高級療養院的地址。她謊稱是沈星的同學(這是她唯一知道的和少女有關的名字),幾經懇求和保證,才被允許進行短暫的探視。
病房里彌漫著消毒水和一種生命靜止的沉悶氣息。病床上的少女蒼白而瘦弱,像一尊易碎的瓷娃娃。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很多,仿佛時光在她身上停滯在了1995年的那個夏天。林夏的目光第一時間落向她的右耳垂。
在那里,靜靜地戴著一枚星形耳釘。銀質,簡潔的線條,在病房慘白的燈光下,反射著微弱的光。和林夏左耳上的、沈星照片上的,幾乎完全相同。
林夏的心跳得飛快。她強忍著巨大的情緒波動,小心翼翼地靠近病床。她顫抖著伸出手,輕輕撫摸了一下自己左耳垂上的星形耳釘,冰涼的觸感讓她稍微鎮定了一點。然后,她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力量驅使著,慢慢地、極其小心地伸出手指,想要去觸碰病床上少女右耳垂上的那枚耳釘。
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那冰涼的金屬時——
病床上一直毫無反應的少女,睫毛突然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緊接著,一滴晶瑩的淚水,毫無征兆地從她緊閉的眼角滑落,順著蒼白的臉頰滾落,消失在潔白的枕套里。
林夏的手僵在半空,如遭雷擊!
少女依舊沒有睜開眼睛,但她放在被子外的手指,似乎也極其輕微地蜷縮了一下。她的嘴唇微微翕動,發出極其微弱、如同夢囈般破碎的音節:
“耳……釘……”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
“這耳釘……”她的眉頭痛苦地蹙起,仿佛在努力對抗著沉重的黑暗,“我……總覺得……它應該……屬于我……可是……不敢……戴上它……害怕……”
少女斷斷續續的囈語,每一個字都像冰錐扎進林夏的心臟!屬于她?不敢戴上?害怕?這是什么意思?難道……難道這枚耳釘真的不是她的?那她為什么會有?沈星失蹤時只遺落了一枚耳釘,那另一枚……應該在沈嶼自己身上!病床上這位幸存者,她戴著的耳釘是哪來的?
林夏的目光死死盯住少女耳垂上的星形耳釘。借著病房窗戶透進來的光線,她冒險湊近了些,幾乎貼到少女的耳邊,用盡目力看向耳釘內側——那里,似乎刻著兩個極其微小的字母!
S.Y!是沈嶼名字的縮寫!
轟隆!
林夏只覺得天旋地轉!沈嶼自己的耳釘!他為什么會把自己的耳釘給這個昏迷的少女戴上?!難道……難道他內心深處,把這個昏迷的、戴著耳釘的少女,也當成了他妹妹沈星某種意義上的“替身”?!一個永遠不會醒來、永遠不會離開、也永遠不會讓他失望的“完美”替代品?
而母親……母親臨終前寄給沈嶼的,正是她林夏左耳上這枚!這枚耳釘,與沈家定制的那兩枚,材質和外形都如此相似!母親為什么要這樣做?她怎么會有這枚耳釘?她為什么要說“希望有一天你能找到答案”?
一個可怕的念頭不受控制地鉆進林夏的腦海:難道……難道母親當年,就是青嶼灣海難的目擊者?甚至……甚至那場事故,可能與母親有關?是母親間接導致了沈家兄妹的悲劇?所以她才愧疚地將這枚或許“來路不正”或“意義特殊”的耳釘寄還給沈嶼?所以她臨終時才那樣急切地警告自己“別做影子”,是怕自己有一天會被卷入沈嶼的復仇或者這場悲劇的余波?
這個念頭讓她不寒而栗!她感覺自己像是陷入了一個巨大的、黑暗的漩渦,真相的碎片鋒利如刀,將她切割得遍體鱗傷,卻無法拼湊出完整的圖景。巨大的迷茫、被欺騙的憤怒、對母親行為的恐懼和不解、以及對沈嶼那扭曲執念的絕望感,如同滔天巨浪,瞬間將她徹底淹沒!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療養院的。回到學校,她沖進宿舍,發瘋般地將沈嶼送她的所有畫冊、所有夾著便簽的紙張,統統撕得粉碎!雪白的紙片如同祭奠的紙錢,紛紛揚揚灑落一地。她翻出抽屜深處那個天鵝絨盒子,拿出那枚刻著沉船坐標的星形吊墜。
冰冷的金屬攥在手心,像攥著一塊燃燒的炭。
她再次沖向了沈嶼的辦公大樓。這一次,沒有阻攔能擋住她。她像復仇女神一樣沖進他的辦公室。沈嶼似乎剛結束一個電話,看到她,臉上閃過一絲錯愕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像是疲憊,又像是某種希冀。
林夏沒有給他開口的機會。她將手中那枚冰冷的星形吊墜,用盡全身的力氣,狠狠地砸向他——不是砸他,而是砸向他身后那面剛剛更換了玻璃、嶄新光潔的落地窗!
砰!
吊墜砸在堅硬的鋼化玻璃上,發出一聲悶響,然后無力地彈開,滾落在地毯上。玻璃毫發無損,但林夏的動作和眼中噴薄的恨意,比任何武器都更具殺傷力。
“沈嶼!”林夏的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扭曲,“拿著你的破星星!去找你的完美替身吧!我不是沈星!永遠都不是!”
她指著地上那枚吊墜,每一個字都淬著毒:
“還有那個躺在醫院里的可憐蟲!你把自己的耳釘戴在她耳朵上,是不是覺得這樣她就成了你永遠沉睡的‘星星’?你真可憐!更可悲!”
她的話像最惡毒的詛咒,清晰地看到沈嶼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高大的身軀幾不可查地晃了一下,那雙深邃的眼睛里,有什么東西徹底碎裂了,只剩下死灰般的絕望。
林夏說完,決絕地轉身就走。就在她拉開辦公室門的瞬間,身后傳來一聲壓抑著巨大痛苦的悶哼。她下意識地回頭瞥了一眼。
只見沈嶼不知何時走到了辦公桌旁,他的右手緊握成拳,指縫間正有鮮紅的血珠,一滴滴地滲出,滴落——正好落在他剛才放在桌上、沈星那張明媚笑容的照片上。血珠在少女燦爛的笑臉旁暈開,像一朵驟然綻放的、絕望而妖異的紅玫瑰。
林夏的心像是被那抹刺目的紅狠狠燙了一下,一股莫名的尖銳刺痛瞬間攫住了她。但她立刻強迫自己硬起心腸,狠狠扭過頭,沖出了辦公室。
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瓢潑大雨。林夏沖到樓下,攔下一輛出租車。就在她拉開車門準備鉆進去的瞬間,沈嶼的身影從大廈里沖了出來!他甚至連傘都沒拿,就這么直直地沖進了傾盆大雨中!
“林夏——!”他的嘶吼聲穿透厚重的雨幕,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破碎感和不顧一切的絕望,“求你!聽我說——!!!”
雨水瞬間將他澆透,黑色的頭發貼在蒼白的額頭上,昂貴的西裝濕漉漉地裹在身上,狼狽不堪。他左臂的襯衫袖子被雨水浸透,緊緊貼在手臂上,那道猙獰的疤痕在雨水的沖刷下,透出一種更加不祥的、仿佛在滲血的暗紅色澤,如同一條盤踞在他身上的毒蛇!
他跌跌撞撞地追著已經開始啟動的出租車,像一頭窮途末路的困獸。雨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但他眼中那種撕心裂肺的懇求和痛苦,卻清晰地穿透雨幕,烙印在林夏的視網膜上。
“求你!聽我說!不是你想的那樣!你母親她……耳釘……”他的聲音被風雨撕扯得斷斷續續。
林夏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沖撞著,幾乎要破膛而出。看著他雨中狂奔的狼狽身影,看著他手臂上那道刺目的疤痕,聽著他破碎的吶喊,一股巨大的酸楚和動搖幾乎要將她淹沒。有那么一瞬間,她幾乎要叫司機停車。
但下一秒,蘇蔓冰冷的嘲諷、桌上那堆廉價的星形吊墜、昏迷少女耳垂上刻著“S.Y”的耳釘、母親謎語般的遺言……所有的畫面交織在一起,化作更猛烈的怒火和更深的恐懼。
“開車!”她幾乎是尖叫著對司機吼道,聲音帶著哭腔,“快開車!走啊!”
司機被她的樣子嚇到,一腳油門踩下。出租車猛地加速,濺起大片的水花。
“林夏——!!!”沈嶼絕望的嘶吼聲被迅速拋在車后,淹沒在無邊的雨幕和城市的喧囂里。林夏死死咬住下唇,不讓自己回頭,淚水混合著雨水,在她臉上肆意流淌。后視鏡里,那個在暴雨中狂奔追趕的身影越來越小,最終變成了雨幕中一個模糊的黑點,然后徹底消失不見。只有那道疤痕猙獰的暗紅,像一道永不愈合的傷口,深深烙在了她的記憶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