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的風卷著碎雪漫進茶園時,蘇岑正蹲在茶壟邊,指尖輕觸一片結著冰殼的茶芽。那芽尖裹著層透明的冰膜,像被冬姑娘精心雕琢的玉簪,葉背的絨毛里還凝著細碎的雪粒——這是“大寒冰芽”,茶祖筆記里記載的“茶中至純”,要等冬至后第十五夜的寒潮,凍透茶芽三寸,方算得“冰夠了”。
“蘇姐姐!”小棠的聲音從茶寮傳來,帶著幾分急切,“阿巖伯說,昨夜的寒潮太猛,茶青凍得太狠!”她跺了跺腳邊的竹簍,簍底鋪著的茶青上,冰碴子發出細碎的“咔嚓”聲,“您看這片——”她捏起片芽尖,“冰殼裂了道縫,里頭的芽尖都發黑了!”
蘇岑接過茶青,對著冷冽的風仔細端詳。冰面下的芽尖泛著青灰,像被凍僵的翡翠。她想起茶祖虛影說過的話:“冰是天的刻刀,刻在茶芽上,是說‘這茶,經得住凍’。”
“小棠,去把竹匾里的茶青收進灶房。”蘇岑指了指曬茶場,“阿巖伯說的‘凍太狠’,是指大部分茶青。但你看——”她彎腰拾起茶壟深處的一叢,“這簇茶樹長在崖腳下,背陰處,寒潮來得慢,說不定能撿著幾兩‘冰得透’的。”
小棠眼睛一亮,拎著竹簍往崖下跑:“我找!我要找片‘冰殼裹滿芽’的茶芽!”
灶房的土炕燒得暖烘烘的,阿巖正往鐵鍋里撒鹽,鹽粒遇熱發出細碎的“噼啪”聲。“蘇姑娘,”他搓了搓手,“今年大寒冰芽的量怕是少。昨夜我去崖下看了,就那片老茶樹周圍的茶青夠冰,可總共不過三兩。”
蘇岑望著窗外的雪色,輕輕搖頭:“少才金貴。茶祖說過,‘至純之物,可遇不可求’,越是難尋的茶,越要用心護著。”她掀開灶上的木蓋,取出個陶甕,“去年收的‘冬雪芽’還剩半甕,摻著今年的新茶青,或許能拼出幾分‘冰魄融春’的味兒。”
阿巖剛要應聲,竹簾外突然傳來清脆的鈴鐺聲。沈硯掀簾進來,肩頭落著層薄雪,手里提著個紅泥小爐:“蘇姑娘,我帶了松枝來——聽說你要炒‘大寒冰芽’,松枝的煙火氣,最能襯出冰的清冽。”
“沈公子倒是有心。”蘇岑接過紅泥爐,爐身的溫度透過竹篾滲進掌心,“不過松枝要選百年以上的,太嫩的煙火氣浮,太老的又悶。”
沈硯笑了:“我讓家里的茶工挑了最老的松枝,還裹了層茶末——”他掀開爐蓋,露出爐壁上的細白粉末,“這是云棲茶社周小姐教的,說松枝裹茶末,煙火氣里會帶點茶香,不搶冰的本味。”
小棠抱著竹簍從外面跑進來,發梢沾著雪花,像頂著朵小棉團:“蘇姐姐!我找到了!這片茶芽的冰,從葉尖裹到葉根,葉背還有冰珠!”她攤開掌心,兩片茶芽靜靜躺著,冰面在陽光下泛著淡藍,像兩顆凝固的星子。
“好樣的!”蘇岑把茶芽輕輕托進掌心,“這是茶樹給我們的禮物。”她轉頭對阿巖說:“取半斤去年冬雪茶的茶青,和這新茶芽摻著炒。阿巖伯,您記不記得,茶祖說過‘老茶引新魂’?”
阿巖瞇眼笑了:“記得!他說‘老茶是根,新茶是芽,根養芽,芽護根,茶氣才活’。”他伸手摸了摸小棠找到的茶芽,“這芽尖的冰,是天給的‘引子’,炒的時候要像哄睡熟的娃娃,輕著點,慢著點,別驚醒了冰里的魂。”
午后的茶寮里,鐵鍋燒得溫溫的。阿巖往鍋里撒了把松枝,松針遇熱發出細碎的“噼啪”聲,混著茶末的清香,在灶房里織成張溫柔的網。小棠踮著腳趴在灶臺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鍋里的茶青——那是她找到的“冰魄芽”,正隨著阿巖的手翻涌,像一片綠色的波浪。
“阿巖伯,”小棠突然開口,“為什么炒冰芽要‘輕’?”
阿巖頓了頓,把茶芽撥到鍋邊:“你看這茶芽,經了冰,又等了冬,里頭攢著天地的勁兒。你要是使大力,勁兒就散了;你要是輕著點,勁兒就順著你的手,住到茶里去了。”他轉頭看向蘇岑,“就像做人,太急躁,心就浮了;沉得住氣,心才穩。”
小棠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忽然伸手輕輕碰了碰鍋邊的茶芽:“原來茶芽也會‘疼’呀?”
蘇岑笑了:“茶芽不會疼,但它會‘記’。你待它用心,它就把魂記在葉子里;你待它粗心,它就把寒記在葉子里。”她指了指小棠的手,“你看,你的手心里還留著茶芽的溫度——這就是茶芽給你的‘記’。”
小棠攤開手,掌心里果然有片淡淡的綠痕,像茶芽的影子。她忽然撲進蘇岑懷里:“蘇姐姐,我以后要做最懂茶的人!”
暮色降臨時,茶寮的灶火漸漸弱了。阿巖揭開陶甕,新炒的“大寒冰芽”泛著淡金的光,芽尖的冰雖化了,卻留著層若有若無的白,像給茶芽蒙了層紗。
“泡一杯嘗嘗。”蘇岑提起茶壺,高沖低斟,茶湯入盞時,騰起的白霧里,隱約能看見冰花的影子。她遞給小棠:“你聞聞。”
小棠捧起茶盞,深深吸了口氣:“像……像冬天里的陽光!”她抿了一口,眼睛立刻亮了,“甜絲絲的,還有點涼絲絲的,像咬了口帶冰的梅子!”
沈硯也端起茶盞:“比我去年喝的更清冽。”他望著窗外漸暗的天色,“蘇姑娘,明年我想在杭州辦個‘寒茶會’,專門請各地茶人來做冰芽茶。你說,行嗎?”
蘇岑點頭:“行。但要加個規矩——”她指了指小棠,“要教孩子們認冰、等冰、護冰。茶不是天上掉的,是要護出來的。”
沈硯笑著應下。這時,竹簾外傳來腳步聲,周小姐抱著一摞書進來,鬢角沾著雪花:“蘇姑娘,我在蘇州查到本老茶譜,里面記著‘大寒冰芽要配冰水烹’——”她翻開書頁,指著上面的批注,“還說‘茶有冰,人有骨’,您說這是不是和茶祖說的‘茶是人的影子’一個意思?”
蘇岑接過書,目光掃過泛黃的紙頁,忽然笑了:“是一個意思。茶的骨,是等冰人的骨;人的影子,是茶里的影子。”她抬頭看向窗外的茶園,茶壟在月光下泛著銀白,像撒了層碎冰,“你們看,茶園睡了,可茶芽還在長。等明年春天,這些茶芽會變成新的茶青,又會被人小心收進竹簍,炒進鍋里,泡進盞里……”
“就是這樣,”阿巖摸了摸小棠的頭,“茶的事,沒個完。”
深夜,蘇岑獨自來到茶骨崖下。
大寒的茶骨崖泛著冷冽的光,茶紋里還凝著白日的冰痕。她伸手觸碰,指尖傳來熟悉的溫度——茶骨在“呼吸”,和茶園里的每一片茶葉、每一盞茶燈、每一聲笑鬧同頻。
“茶祖爺爺,”她輕聲說,“您看,大寒冰芽炒出來了。”
茶骨的茶紋微微顫動,一道碧光從崖頂灑下,落在她掌心的茶源玉上。玉面的紋路突然亮起,映出一行新字:
“茶者,冰也;冰者,骨也。”
蘇岑笑了。她望著山腳下的燈火,知道那些燈火里,有小棠整理茶簍的身影,有沈硯寫茶會請柬的側影,有周小姐翻老茶譜的專注,有阿巖給茶灶添柴的動作。
而她,不過是這“冰”與“骨”里的一片茶葉——一片從冰落到茶盞,從舊年到新年,始終被溫柔捧在手心的茶葉。
風卷著茶香掠過,大寒的茶園,正醞釀著又一個關于守護與傳承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