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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洗盡塵埃見寶光

拎著那個死沉的布包,莊若薇沒敢直接回家。

她匯入下工的人潮,腳步不快不慢,像一滴水融入河流。

巷口,醬菜鋪子的燈昏黃得像顆爛橘子。

她停下來,聲音嘶啞地喊:“來一根蘿卜干。”

鋪子老板手腳麻利地包好。她付錢,接過,余光卻借著那片光,刀子一樣刮過身后攢動的人頭。

沒有那雙陰狠的三角眼。

她心里那根繃緊的弦松了半分,立刻拐進更深、更黑的胡同。

黑暗吞沒了她。

回到那間十平米的小屋,她做的第一件事不是開燈。

她反手就把門“哐”地插上,又搬過屋里唯一一條板凳,用背死死抵住門板。

屋里一片死寂。

只有她自己的呼吸聲,又急又重,還有心跳,擂鼓似的,咚、咚、咚,撞著耳膜。

她靠著門板,整個人都在發抖。

直到后背的冷汗浸透了薄薄的衣衫,黏在皮膚上,她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安全了。

暫時。

她把布包放到桌上,動作輕得像怕驚醒什么。

報紙被一層層剝開。

那尊黑乎乎的銅像,丑陋地躺在桌子中央,像一塊致命的磁石。

她沒碰它。

她先燒了鍋滾燙的熱水,把那雙沾滿油污和鐵屑的手,一遍遍地搓洗。

肥皂用了小半塊,指甲縫里摳出的黑泥,在水盆里暈開。

直到指尖泛白,再也搓不出一點臟污。

這是祖父的規矩。

凈手,凈心。

心不靜,手會抖,寶物會毀在自己手里。

她關上燈,在桌前的黑暗里坐著,強迫自己放緩呼吸。

王大軍那張扭曲的臉,司磅員老張那雙渾濁的眼,工人們嫉妒的目光,一幕幕在眼前閃。

她把這些全按下去,壓進心底最深處。

當指尖的顫抖徹底平息,她才睜開眼。

黑暗中,她的目光清澈,專注得嚇人。

她從床底拖出一個小木箱,打開,里面是一套用布仔細包裹的工具。

竹簽,軟毛刷,還有幾個裝著不明液體的小玻璃瓶。

窗外,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

莊若薇的動作瞬間凍住,連呼吸都停了。

她死死盯著門縫,心提到了嗓子眼。

腳步聲停在了門外。

幾秒鐘,像一個世紀那么長。

那腳步聲又響了起來,慢慢走遠。

她喉嚨里堵著的那口氣,這才敢緩緩吐出來。

她不敢再耽擱。

她重新將注意力集中到佛像上,用一根最細的竹簽,蘸了些清水。

她像個最謹慎的考古學家,對著一塊化石,一點點地將佛像表面的硬泥軟化、剝離。

動作輕得像羽毛拂過。

這過程慢得熬人。

外面的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讓她心驚肉跳。

她不敢用一點蠻力,只能用竹簽蘸水,像春蠶吃桑葉,一寸寸地啃。

每剝落一層泥,她的心跳就快一分。

當那盤旋的螺髻和飽滿的額頭露出來時,她的手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

不是累,是激動,是后怕。

這尊佛的規制,比她想的還要高!

就這一瞬間的分神,竹簽尖端一滑,在佛像臉頰上帶出一道淺淺的水痕。

莊若薇的呼吸停了!

她猛地湊近,借著從窗戶縫里透進的月光,仔細看。

水痕下,一道被污泥蓋住的劃傷,清晰地顯露出來。

極細,卻像一道刻在她心上的傷口。

這不是她干的!

她立刻想到王大軍把佛像砸過來的那一幕,心疼得揪成一團。

她動作越發輕柔,連呼吸都放到了最緩。

祖父的話在耳邊響:“人心不正則器物蒙塵。”

她把對王大軍的恨意甩出腦子,眼里只剩下這尊佛。

當最后一點污垢從佛像的衣褶里被剔除,那雙悲憫的眼,那似笑非笑的唇,徹底顯露。

莊若薇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眼淚毫無征兆地滾下來,滾燙。

她沒哭出聲。

她是在笑,一種無聲的,肩膀劇烈抖動的,幾乎要撕裂胸膛的狂笑。

她把清洗干凈的佛像捧在手心。

月光下,銅像通體是溫潤的醬色皮殼,衣褶深處和耳后,殘留的星點鎏金,是它昔日的榮光。

佛像低眉垂目,神態安詳。

世間一切的丑惡與喧囂,都與他無關。

它差一點,就在今天,被熔成一柄銅勺。

現在,它在她手里,活了過來。

她指腹輕輕摩挲著佛像冰涼的表面,一個念頭閃過:等風聲過去,一定給你找個最安全的地方。

“咚!咚!咚!”

不是敲門。

是踹!

沉悶,暴力,像攻城錘。

門板發出痛苦的呻吟,被踹得砰砰作響。

“開門!莊若薇!你個小賤人給我開門!”

是王大軍!他回來了!

莊若薇腦子“嗡”的一聲,尖叫穿透門板:“王大軍!你瘋了!”

“大半夜的,你踹一個單身女同志的門,你還要不要臉!”

她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但每個字都像一顆釘子。

“我不要臉?”王大軍在門外氣急敗壞地嘶吼,““我他媽越想越不對勁!那么點破銅,怎么會那么壓手!老子回去找了塊差不多大的銅疙瘩一比,重量根本對不上!你他媽敢耍老子!”

“開門!再不開門老子今天就廢了你!”

“砰!”

又是一記重腳。

門栓的位置,木頭“咔嚓”一聲,裂開一道縫。

木屑和灰塵簌簌落下,掉在莊若薇的頭發上。

她死死攥著那尊佛像,冰涼的銅身硌得手心發疼。

這動靜,早就把左鄰右舍全驚醒了。

“誰啊?大半夜鬧什么鬼?”

“聽著是王大軍那渾球。”

“他又欺負小莊知青呢?”

“真不是東西!”

一扇扇窗戶后,燈光亮起,人影晃動。

竊竊私語聲匯成一片,像潮水一樣壓過來。

莊若薇聽見了。

王大軍也聽見了。

她心一橫,反倒找到了膽氣。

“王組長!”她拔高了聲音,讓整個院子的人都聽見,“你今天敢把這門踹開,我明天就敢去廠革委會告你!”

“告你半夜耍流氓!騷擾女同志!”

“你讓大家伙都來評評理!有你這么當領導的嗎!”

她把“耍流氓”三個字,咬得又狠又重。

這三個字,像一根冰錐,精準地扎進了王大軍最怕疼的那個穴位。

門外的踹打聲,戛然而止。

死寂中,只剩下他野獸般粗重的喘息。

“東屋李嬸家的窗戶‘吱呀’一聲被推開一道縫,隨即又悄悄關上。

隔壁傳來男人壓著嗓子的咳嗽聲,像一聲警告。這些細碎的動靜,比叫罵更讓王大軍心驚肉跳。”

“流氓”的帽子扣下來,他這輩子就完了。

他再橫,也橫不過廠里的紀律和周圍人的唾沫星子。

“你……你給老子等著!”

王大軍的聲音里沒了囂張,只剩下一戳就破的威脅。

他狠狠地朝著門板“呸”了一口。

外面傳來踢翻水桶的巨響,接著是罵罵咧咧的腳步聲,踉踉蹌蹌地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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