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三刻，太虛境云海之上，清輝如洗。萬籟俱寂，唯余巡山劍光偶爾撕裂夜幕，帶著一絲山雨欲來的緊繃，劃向更遠的黑暗邊緣。護山大陣的符文在月華下流轉不息，靈光明滅，如同巨獸警惕的呼吸。

亥時初刻，后山禁地邊緣。

藤蔓虬結的冰冷石壁前，云渺孑然而立。靜云道人眼中化不開的憂慮，玄誠道人無聲凝重的頷首，皆被拋在身后。月光勾勒著她纖細的身影，素色披風下，小手緊握著那枚青翠欲滴的“青木符鑰”。

指尖靈力微吐。

“嗡——”

符鑰碧光大盛，柔和光暈流淌在石壁上。霎時間，密布的藤蔓如同蘇醒的活蛇，窸窣退散，露出壁上深嵌的、線條繁復玄奧的古老陣圖。陣圖核心，一個青木葉脈狀的凹槽幽光流轉。

符鑰嵌入凹槽的剎那，石壁無聲滑開。一股混雜著潮濕泥土、腐葉與某種古老石髓氣息的涼風，從僅容一人的幽深甬道內撲面涌出。內壁光滑如鏡，鑲嵌的螢石散發著冷冽白光，照亮腳下傾斜向未知黑暗的石階。

云渺最后回望一眼。月光下的太虛觀殿宇群，飛檐如戟，靜默地刺向墨藍天幕，是守護她近一年的、清冷而安全的孤島剪影。她深吸一口山林寒夜的氣息，一步，踏入甬道。

石壁在身后無聲閉合，隔絕了云海清輝與所有熟悉的回響。腳步聲在絕對寂靜的甬道內被放大、回蕩，敲打著緊繃的心弦。指尖一絲碧綠劍氣引而不發，靈力凝聚于袖中符箓，草木精靈的敏銳感知提升到極致，捕捉著每一縷空氣的流動、石壁最細微的震顫。通道曲折向下，唯有螢石冷光與自己的心跳相伴。

通道不算太長，但曲折向下。云渺小心翼翼地走著，精神高度集中，指尖隨時準備激發劍指或符箓。還好，通道內并無異常，只有她自己的腳步聲在回蕩。

約莫一刻鐘后，前方出現亮光。出口到了。

前方豁然開朗。月光如瀑，毫無阻礙地傾瀉下來，帶著山林特有的、狂野而濕潤的生猛氣息。蟲鳴唧唧，夜梟的啼叫在遠處山巒間凄厲回蕩，枝葉在風中摩挲出連綿不絕的沙沙聲浪。身后，陡峭的山壁與偽裝完美的藤蔓，將太虛觀的痕跡徹底掩藏。

山下

夜風卷著涼意撲在臉上，帶著草木汁液的清冽與野獸巢穴隱約的腥膻。心跳驟然失序。云渺下意識地握緊胸前的琉璃心印——溫潤依舊，卻似一塊沉甸甸的冰，師父斬釘截鐵的禁令如冰錐刺入腦海：“不得逗留，不得接觸，立返、”

“清溪澗…往東…”云渺辨認了一下方向，借著明亮的月光，踏上了玄誠師叔描述的那條被踩出來的、通往清溪澗的小徑。在明亮的月華下清晰可見，蜿蜒沒入前方更幽深的密林。

踏入山林的瞬間，太虛觀的“靜”被徹底撕碎。每一步落下，枯枝敗葉的碎裂聲都驚心動魄。黑暗中，無數窺伺的“眼”：

獠牙猙獰的野豬哼哧著拱開腐葉，龐大的身軀裹著腥風從前方十丈外橫沖而過，獠牙在月光下閃過寒芒，竟未察覺咫尺之遙的她。

山崗之上，數點幽綠鬼火般的狼眸在暗影中浮動，凄厲的長嚎撕裂夜空，冰冷貪婪的意念如同實質的針，刺得云渺靈覺生疼！她瞬間屏息，一張“斂息符”無火自燃，符灰融入夜色，氣息身形剎那隱去，緊貼冰涼粗糙的巨樹軀干。狼嚎聲由近及遠，直至消失，冷汗已浸透內衫。

斑斕巨蟒盤踞小徑中央的巖石，鱗片在月光下泛著妖異的油彩，猩紅信子吞吐，散發陰冷死寂的氣息。云渺心臟驟縮，悄然后退，繞行半里，每一步都輕若鴻毛，草木感知極限張開，避開蛇類領地散發的無形警告。

樹洞深處，松鼠精抱著松子發出滿足的囈語；溪畔石后，汲水的低階花妖哼著不成調的謠曲，淡粉花瓣在月下輕顫。它們的意念平和、懵懂，帶著山野精怪特有的天真與疏離。云渺如風般悄然掠過，不驚動一片落葉，遵循著玄誠“互不打擾”的告誡。

一路行來，草木感知如無形的蛛網鋪開，野獸的腥臊、精怪的靈波、毒蟲的陰冷…種種氣息在識海中交織成一張動態的危機圖譜。碧綠本源在丹田內緩緩流轉，提供著源源不斷的生機與冷靜。《太乙分光劍指》的鋒銳之意在指尖縈繞，袖中符箓觸手可及。她如同一片融入夜色的葉，在危機四伏的密林中精準穿行。

近子時，清溪澗。

月光如練，傾瀉而下。一條玉帶般的山澗在亂石嶙峋間奔騰跳躍，水聲激越如碎玉迸濺。澗水觸手冰寒刺骨，升騰起裊裊白色寒煙，空氣仿佛都凝結著細小的冰晶。循澗而上，地勢漸高，一處被巨大光滑青石天然環抱的月牙形洼地呈現眼前。洼地中心，一泓臉盆大小的泉眼，正是寒月泉！

未至子時三刻，泉水平靜如墨玉。然泉眼周圍丈許方圓，巖石、苔蘚盡數覆蓋著厚厚的、晶瑩剔透的白霜！寒氣如有實質，侵襲骨髓，云渺呼出的氣息瞬間凝成白霧。琉璃心印自發流轉，一絲溫潤涼意護住心脈，抵御這天地奇寒。

她藏身于洼地邊緣一塊背風的巨巖之后，取出凝玉凈瓶，緊握手中。瓶身觸之如握寒冰，白玉內里隱隱有月華般的清輝流轉。子夜的山林寒氣如刀，薄披風形同虛設，小臉凍得青白，唯有那雙緊盯著泉眼的眸子，亮得驚人。

時間在死寂的寒冷中流淌。蟲噤聲，風止息，唯余澗水奔流，更襯得此地如幽冥之境。

子時三刻將至

泉眼周遭寒氣驟然暴增，空氣中無形的月華之力瘋狂匯聚、凝實，發出低沉的嗡鳴！平靜如鏡的泉面，忽地泛起無數細密如針尖的漣漪。

來了

云渺瞳孔微縮，全身肌肉繃緊。

子時三刻

“嗤——咔！”

一聲極輕微卻無比清晰的、如同萬載玄冰驟然崩裂的脆響，自泉眼深處炸開！

下一瞬——

轟

一股晶瑩剔透、凝練如實質月魄的寒泉，裹挾著刺穿靈魂的極致寒意與磅礴純凈的月華菁英，如同壓抑了萬年的冰龍，悍然沖破泉眼束縛，沖天而起，水柱噴涌丈余，在空中劃出一道璀璨奪目的冰晶弧線，清冽純粹到令人神魂戰栗的異香轟然爆發，彌漫整個山坳，月光照耀其上，那并非水流，而是凝固的、流淌的太陰星輝。

正是寒月靈露

云渺身影如電，自藏身處疾掠而出，瞬息撲至泉邊。刺骨寒意如億萬冰針扎透護體靈氣，直侵肺腑，她牙關緊咬，全力運轉心法，丹田內那點碧綠本源光華大放，精純溫和的木靈之氣洶涌而出，瞬間包裹住凝玉凈瓶的瓶口，形成一個柔韌而穩定的碧綠靈力漩渦，精準迎向那噴涌而下的月魄洪流。

“滋——”

冰寒徹骨的靈露洪流撞入碧綠漩渦，發出烙鐵入水般的異響，狂暴的極寒與月華之力被木靈之氣層層緩沖、疏導，化作一道凝練的玉液細流，涓涓注入瓶口。凝玉凈瓶光華流轉，瓶身瞬間凝結出繁復精美的冰霜花紋，入手之重、之寒，幾欲脫手云渺雙臂微顫，指骨僵硬發麻，卻死死穩住瓶身與靈力漩渦，心念澄澈如琉璃，唯余“導引”二字。

不過短短十息，那噴薄的月魄洪流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弱、回落。最后一滴璀璨靈露滴入瓶口，泉眼重歸死寂，只余裊裊寒煙。

成了

凝玉凈瓶入手沉甸甸，冰寒刺骨，內里小半瓶液態月華蕩漾著令人心悸的清輝。云渺迅速塞緊特制瓶塞，將其小心收入儲物袋深處。徹骨寒意透袋傳來，任務完成的巨大松懈感尚未升起，就在她準備轉身，按照原路返回之時——

“救命——??！救救我爹——?。?！”

一聲凄厲到非人、飽含極致驚恐與絕望的尖嘯，如同淬毒的匕首，驟然從山澗下游方向狠狠刺破死寂的寒夜。

是凡人的聲音，而且不止一人，那聲音中的恐懼如此濃烈、如此真實，如同她初生時被強行拔離滋養泥土的無助與劇痛。

師父冰冷如鐵的命令轟然炸響：“不得逗留，不得接觸，立返。”

玄誠道人凝重的叮囑回蕩：“靈露事小，性命為重，遇險即退?！?

靜云師婆含淚的叮嚀縈繞：“取了靈露…立刻回來。”

云渺的腳步瞬間僵住了

去？違背師訓，主動踏入兇險未知的濁流？

不去？任由那絕望的呼救在耳邊撕裂，如同對百草園中每一株受創靈植的見死不救？

去？還是不去？

嗡

胸前的琉璃心印驟然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刺目欲盲的純凈白光，光華劇烈震顫、閃爍，如同瀕臨破碎的琉璃，一股冰冷與灼熱交織的奇異洪流，猛地沖入云渺識海。冰冷的是師父烙印的絕對禁令，灼熱的…卻是她草木精靈本源中對生命凋零無法抑制的悲憫與悸動。

月光下，清溪澗的水流依舊冰冷奔涌。云渺小小的身影僵立在泉邊寒霜之上，臉色蒼白如紙，瞳孔因劇烈的內心撕扯而微微擴散。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下山取露的終途，猝然化作紅塵煉心的開端。無形的塵埃，已化作咆哮的颶風，將她卷入漩渦中心。

紅塵的塵埃，終究以最猝不及防的方式，撲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