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百年時光,足以讓傳奇褪色,讓廢墟生綠。
當年的歸墟星爆重塑三界法則,星髓散盡,滋養萬象。曾經的星宮、蝕星者、災星,都化作了說書人舌燦蓮花間的古老傳說。人間煙火氣,終究熨帖了曾被神魔之力撕裂的天空。
東海之濱,有鎮名“青萍”。鎮子不大,依山傍海,晨有漁船破曉,暮有炊煙裊裊。鎮子中央有棵三人合抱的百年梨樹,據說是當年那場驚天大戰后,一夜生發,庇佑一方。鎮民喚它“守心梨”。
樹下有家鋪子,招牌簡單:“宋氏雪梨膏”。
掌柜的是個約莫十七八歲的少年郎,名喚洛塵。眉眼清亮,似雨后初晴的天空,右眼角卻生著一抹淡淡的、桃花瓣似的淺紅胎記。鋪子里常年飄著清甜的梨香,是他用祖傳秘法熬制的雪梨膏,清肺潤喉,鎮上一絕。
午后蟬鳴悠長,洛塵正低頭用竹簽仔細給新出鍋的雪梨膏點染糖桂花,忽然鋪子門簾被風撩動,撞得檐下銅鈴叮咚一響。
“洛哥兒!”一個虎頭虎腦的半大小子風風火火沖進來,臉上汗津津的,懷里寶貝似的抱著個油紙包,“我娘讓我送來的,剛蒸好的槐花糕,還熱乎呢!”
洛塵抬頭,笑意溫和:“謝了,小虎子。放那邊案上,歇會兒,給你沖碗蜂蜜梨水。”
小虎子嘿嘿一笑,眼睛卻不由自主瞟向洛塵案頭一本攤開的、紙張泛黃的手札。那字跡秀麗中隱含鋒銳,筆鋒走勢似有星辰流轉之意。小虎子認得幾個字,念著幾個詞:“‘……星髓雖歿,靈根未絕,如草灰蛇線……心引之則見’……洛哥兒,你還看這些老神仙的故事啊?柳先生學堂上都說,星宮早沒了,災星也散了,現在講的是‘格物致知、修身齊家’哩!”
洛塵蘸桂花糖的動作微微一頓,指尖在陽光下幾乎透明。他合上手札,語氣尋常:“隨便翻翻,當解悶兒。總比鎮東頭王癩子那本《玉樓春》強。”他順手從旁邊貨架上取下一卷藍布包著的書,“喏,這才是正經書,《東海本草拾遺》,好好看看,下次別再把麥門冬認成車前草給你娘熬藥了。”
小虎子臉一紅,抱著書跑掉了。
鋪子里重歸安靜,只剩下鍋里梨膏咕嘟冒泡的輕響,和風吹梨樹沙沙的細語。洛塵走到梨樹下,抬頭望著滿樹雪白的梨花,午后的陽光穿透花瓣和枝葉的縫隙,在他臉上灑下細碎的光斑。他抬起手,指尖輕輕拂過脖頸間一根看似普通的紅繩——繩下系著半截烏沉沉的簪子,簪頭是一朵簡潔的梨花,花瓣邊緣磨損得光滑圓潤。這是自他有記憶起,便隨著一塊襁褓出現在“宋氏雪梨膏”門口的物件。傳說那日漫天梨花如雨,襁褓中他睡得正香,襁褓旁放著一個沉甸甸的八重櫻木匣,還有這半截簪。
他曾無數次端詳這半截梨花簪。材質非金非玉,觸手微涼,只在指腹下能感知到一絲若有似無的脈動,像沉睡的……心跳。
突然——
“嗡!”
一股極其細微的顫動,從他脖頸間傳來。
洛塵猛地低頭,只見那半截梨花簪中央,一道肉眼幾乎看不見的、蛛絲般的新裂痕,悄然出現!與此同時,他心口毫無征兆地狠狠一悸,仿佛有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心臟最深處蟄伏的某樣東西。
幾乎在同一瞬!
“嘭!”
店內里間傳來一聲悶響!那口用極厚重楠木做成、世代相傳用來盛放貴重藥材的密封柜——八重櫻木匣此刻就存放在其中最深最暗的一格——竟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從內部震開了一條縫!一股極其微弱、卻讓洛塵渾身血液驟冷的氣息逸散出來。那氣息并非實體,更像是一種被強行壓抑了太久的……純粹的陰暗和饑渴,似怨非怨,似邪非邪。
洛塵臉色倏然煞白,下意識捂住心口。那心口的悸動與梨花簪的微顫、柜中逸散的陰暗氣息,三者竟以一種詭異的方式共鳴共振!他額角那抹桃花似的胎記,在這一刻如遇強光灼照,驟然刺痛起來,顏色瞬間變得鮮紅欲滴!
“不是傳說……”他踉蹌一步扶住梨樹粗糙的樹干,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那些……難道是真的?!”
他猛地沖向柜子,手觸碰到柜門邊緣的剎那,一層肉眼難辨的、由極其細微密實的星軌紋路構成的淡金光芒“滋啦”一聲亮起,將他的手溫和但堅定地推開。
木匣封禁仍在!但那道縫隙和逸散的氣息,已如同無聲的尖嘯,敲碎了被歲月粉飾的平靜。
洛塵跌坐在冰冷的地磚上,后背冷汗涔涔。他大口喘息,目光死死盯著那半截裂了一道細紋的梨花簪。兩百年的風煙散盡,先輩以命換來的太平人間之下,那些沉眠的、被視為灰燼的東西……開始蘇醒了?星髓消散,蝕骨滅形……可這簪,這匣,這世代相傳守墓人般的心跳,又在守護著什么?那引他前來的梨花雨、木匣……還有心口這團似被喚醒的東西,到底是什么?
夜幕低垂。
青萍鎮臨水,每年四月十五有放河燈的習俗。水面上千百盞蓮花燈順流而下,燭光搖曳,映照著祈愿者的臉龐。今夜的河燈格外明亮,人群也比往年更熱鬧些。
洛塵倚在石橋欄桿旁,看著水光與燈光交融。他面上平靜,心口那被引動過的“東西”卻如芒在背,隱隱躁動,讓他難以融入這份紅塵喧囂。梨花簪安靜地貼在心口,那道微不可查的裂痕像是某種警示。
就在河邊祭祀的鑼鼓聲達到高潮,河燈隊伍最長的時刻,異變陡生!
靠近碼頭那一片河域中央,毫無征兆地升起一股濃得化不開的、灰蒙蒙的霧氣!那霧氣初始稀薄,轉瞬便彌漫開來,帶著一股極其陰冷的濕意,瞬間撲熄了路徑上數十盞河燈!
“哎呀!我的燈!”
“怎么回事?沒風啊?”
“好冷……”
驚呼聲四起。人們只覺一股寒氣順著腳踝往上爬,汗毛倒豎。被霧氣籠罩的地方,光線像是被貪婪地吸走了,只留下黏稠的、令人作嘔的黑暗。
洛塵的心猛地一沉!白天鋪子里逸散的那種陰暗氣息被放大了千百倍!他能清晰地“聽”到,那濃霧深處,傳來無數微弱卻又尖銳的、如泣如訴的……吞噬聲!它在吞噬河燈的光,吞噬人群逸散的熱氣,甚至試圖吞噬那份人煙繁盛帶來的生氣!它渴望的是……“活”的東西!
更讓洛塵通體生寒的是,他胸前衣襟下的梨花簪驟然變得滾燙!那心口的悸動與黑霧深處傳來的渴望形成了一種邪惡的共振,仿佛在呼喚他,邀請他加入這場無聲的饕餮盛宴!他額角的桃花胎記灼燒般劇痛,幾乎要滴下血來。
“妖……妖霧!”
“河神發怒了!快走啊!”
恐慌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瞬間在人群中炸開!驚呼、哭喊、推搡聲取代了祈愿的祥和。
就在人群即將發生騷亂、有人被擠下水邊的千鈞一發之際——
“都別慌!!”
一聲清叱,蘊藏著奇異的力量,不算高亢,卻清晰地壓過了場中喧嘩。洛塵已踏前一步,不知何時,手中多了一柄古樸無華、細長如筆的竹劍。那竹劍入手微沉,劍身青翠流轉,細看之下有天然竹節脈絡構成的玄奧紋理。
他站在石橋與水邊交接處最突兀的一角,背后是紛亂的人潮,身前是彌漫的、貪婪的黑霧。
“點燃火把!驅濕寒!”洛塵高聲喊道,眼神銳利如電,直刺濃霧深處。他能看到,在那片混沌黑暗里,有一個近乎無形的核心在蠕動,散發出令他血脈與之共顫的氣息。
然而,他的目光沒有閃躲,反而凝聚起前所未有的清明。他感受到手中竹劍傳來一絲微弱的回響,似有清風在竹管中低吟。這不是殺敵的利器,更像是……導引的道標。
心口那團東西在躁動,渴望汲取前方的陰冷。洛塵強忍著不適,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那份躁動,將心神盡數沉入這柄突然在緊要關頭、自柜中八重櫻木匣里自行跳入他掌中的竹劍。
一股微弱卻堅韌的涼意從劍柄傳入體內,撫平了些許血脈的沸騰。他抬手,以指輕撫竹劍劍身,指腹下的紋理仿佛活了。
他沒有劈砍,而是手腕微動,竹劍指向蒼穹,如同描摹星軌。
嗡!
奇異的共鳴從竹劍上擴散開。天空并未落下星光,但橋頭、岸邊所有被點燃的火把、未熄滅的河燈,甚至行人手里燈籠的光芒,都仿佛受到一股無形的牽引,驟然明亮了三分!一層淡淡的、幾乎肉眼難以捕捉的、混雜著燈火暖意和青竹氣息的微光薄幕,如同水波般蕩漾開來,頑強地頂住了濃霧向岸上蔓延的趨勢!
黑霧一滯,核心處似乎傳來一聲不滿的低鳴。吞噬受阻,它轉向更“美味”的目標——慌亂中,一個五六歲的小姑娘被擠倒在地,離水邊僅咫尺之遙!她嚇得忘了哭,手里一盞小小的兔子河燈摔在地上,燭火將熄未熄。
黑霧如同發現獵物的毒蛇,分出一縷細長觸須,悄無聲息地卷向女孩!
人群的驚呼還沒來得及出口——
咻!
一道凝練如墨、邊緣卻隱有星光碎屑劃過的劍影,撕裂了暗淡的空氣,精準無比地穿透了那條霧須!
“滋啦——”
如同燒紅的烙鐵刺入堅冰,霧須瞬間被洞穿、蒸發!出手的卻非洛塵!
墨承硯立于橋心另一端,玄衣獵獵。他未曾回頭,手中玄劍已歸鞘,劍鞘上那道熟悉的星紋比兩百年前更加沉淀內斂。他一步踏出,腳下暗星金紋鋪開,看似無形,卻瞬間加固了洛塵用竹劍編織出的微光壁障,將黑霧死死困在河中央數丈方圓內。
然而,他的目光并未在洛塵身上停留,而是凝重地盯著那翻騰的黑霧核心,眉頭緊鎖。
“非妖非祟……竟是……‘星骸’余燼沾染人心雜念而生的怪相?”墨承硯的聲音低沉地響起,沒有對二百年前的舊憶,只有對當前異變的判斷,“貪念為引,人欲為薪……死灰復燃,欲偽‘災星’?!”
洛塵心頭劇震!“星骸”?偽災星?兩百年的平靜,并非真的沒有陰影……
就在這時,那被玄劍刺傷的黑霧核心仿佛被徹底激怒!霧氣劇烈翻涌,凝聚成一張巨大、模糊、由無數扭曲痛苦臉龐疊加成的面孔,朝著被保護在微光壁障后的人群,發出無聲的尖利咆哮!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哀怨、嫉妒、貪婪、恐懼的詭異氣息瘋狂擴散!它不再攻擊實體,而是直接侵蝕人心!
人們如遭重擊!火把熄滅,燈籠昏黃,連洛塵竹劍導引出的微光壁障都在劇烈閃爍。恐懼、猜疑、種種負面情緒瞬間被放大百倍。丈夫瞪向妻子懷里的錢袋,朋友看向彼此的眼神充滿戒備,剛才還一起放燈的情侶忽然因瑣事互相指責、推搡……秩序的堤壩在崩潰的邊緣!
洛塵首當其沖!胸口那被引動的“東西”如同找到了源頭,歡呼雀躍,要將這世間所有的負面情緒吞吸入體!額頭的桃花印記鮮紅如血,灼痛感深入骨髓,幾乎要將他的理智焚毀!
“……梨落……”
“……無瑕星髓,映心之鏡……”
“……心之所向,光之所在……”
祖傳手札上的箴言碎片,兩百年前那位素未謀面的祖母輩傳說——宋梨——在星淵閣前的呢喃,如同穿越時空的驚雷,在他混亂的識海中劈開一線清明!
“守住本心……是……鏡子!”
洛塵猛地咬破舌尖,劇痛與咸腥強行喚回一絲清醒!他死死攥住滾燙的梨花簪,不再與心口那被引動的“東西”對抗,反而將竹劍平舉胸前。
心口躁動的力量被他強行扭轉方向!不再汲取那誘惑的負面情緒,而是以心為鏡,映照!
一股更為澄澈的精神力量,并非攻擊,亦非防御,如同拂去塵埃的明鏡之光,由內而外地從洛塵身上擴散開來。這股光并不強烈,卻帶著一種洞徹心扉的清涼,徑直照射向那張巨大的扭曲人臉!
“嘩啦!”無聲的碎裂。
被這束奇特的光芒照到的瞬間,巨大的扭曲人臉突然一滯!構成它的無數痛苦面孔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堅冰,在短暫的呆滯后,竟開始了肉眼可見的融化、剝離!那些被強行聚合在一起的怨恨、嫉妒、貪婪……此刻在澄澈心鏡的反照下,彼此沖突、排斥、哀嚎!
“不——!”
“為何這樣對我?”
“都是我的!我的!”
尖銳卻雜亂的意識碎片在洛塵識海里爆炸。他是鏡,便需承受所照之物的一切。他臉色瞬間慘白,嘴角溢血,身軀微晃,卻依然死死穩住心神,平舉竹劍,令那心鏡之光不滅!
竹劍的紋理流動得越來越快,溫潤的光芒也明亮了幾分。
岸邊,推搡的人群忽然安靜。一個剛和伙伴爭執得面紅耳赤的年輕人,看到自己倒映在水中那張因憤怒而扭曲的臉,猛地一愣,下意識后退一步……一個婦人慌忙抱起剛才摔倒的小女孩,小女孩看著地上未熄的小兔子河燈,怯生生地彎腰,拾起了燈。
“燈……燈沒滅。”她小聲說著,鼓起腮幫子,輕輕吹了一口氣。
噗。
微弱的火苗掙扎著,在竹劍光芒的守護中,在那純真心念的吹拂下——重新亮起。
一縷。
兩縷。
越來越多的燭火重新亮起,燈籠復明。人性的微光如同點點星火,在河燈、火把上頑強地重新燃燒起來!它們呼應著洛塵心口折射出的光,更呼應著岸邊尚未完全被吞噬的人間暖意。
那由無數負面情緒聚合、被洛塵心鏡反照強行撕裂的扭曲人臉,在這些微光重新亮起的剎那,如同被無數熾熱的針芒刺中,發出無聲的凄厲慘嚎!粘稠的霧氣開始劇烈地翻滾、蒸發、消散!核心處那股純粹的陰暗饑渴氣息被暴露出來,虛弱不堪。
墨承硯始終未動,他如磐石立于原地,將洶涌而來的負面沖擊牢牢擋在暗星屏障之外。此時他眼神微動,看著前方那持竹劍憑心引光的少年背影,看著他被火光勾勒出的、與記憶中某些輪廓隱約重合的輪廓。
“破!”洛塵猛地一聲低喝,竹劍光芒大盛,并非攻擊那霧氣核心,而是瞬間點亮了河邊所有殘余的光源!無數微光匯聚成一片溫暖的洪流!
嗤——!
如同冷水潑入滾油。那陰暗核心發出一聲短促而尖銳的哀鳴,徹底被至陽的人間煙火氣蒸騰、凈化、湮滅無蹤!殘余的黑霧如同失去了牽引的墨汁,在明亮的燈火和人聲中,不甘而迅速地消散于河水清波。
夜風拂過水面,只余下一片狼藉卻平靜的河面,和劫后余生的人群。
洛塵拄著竹劍,大口喘著氣,眼前金星直冒,額角鮮紅的胎記緩緩褪色,恢復成尋常的桃花粉。那根梨花簪變得冰冷安靜。心口那團被引動的東西也平息下去,仿佛再次沉眠。
這時,一簇小小的火光跳動著靠近。是那個摔倒的小女孩,她小心翼翼地舉著重新點亮的小兔子河燈,怯生生地走到洛塵面前,踮起腳,想把燈遞給他。
洛塵看著小女孩清澈的、映著燭光的眼睛,再低頭看看手中光華內斂的竹劍,一種難言的溫熱順著竹管紋理傳遞到掌心,無比熨帖。他疲憊地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小女孩的發頂,輕輕推回那盞小小的、溫暖的燈:“你的燈,真好看。放下去吧。”
小女孩用力點點頭,小兔子燈又被放入水中,隨波飄遠。
橋的那一端,墨承硯看著人群開始善后,看著那少年疲憊卻挺直的背影,再抬頭望向恢復清朗、星河如洗的夜空,眸色深深。
死灰尚未燃起已被澆滅。
可這平靜水面的漣漪……
那少年……是誰?他體內被引動的……到底是什么?
那破碎的簪,沉寂的匣,以及逸散又消弭的星骸余燼……
星髓雖滅,歸墟已塌,但遺落于世的碎片、被扭曲的余燼、人心潛藏的欲念……似乎并未甘心消散于時間長河。如宋梨當年所覺,“災”的種子,或許從不源于外界星辰,而深植于這萬丈紅塵的心淵。
今夜風起于青萍之末,雖微,卻攪動了深潭。舊日傳奇化為塵煙,新的故事,已在百年梨樹的新蔭下,悄然抽枝。
洛塵撐著竹劍,望向深邃的夜空。兩百年太平,果真只是另一場長眠前的間隙?他下意識握緊胸口的半截梨花簪。路,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