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謝伯子評傳
- 謝建紅
- 2445字
- 2025-07-22 16:33:08
序言
徐建融
因為長期追隨謝稚柳先生學習的關系,我對常州錢謝風雅包括謝伯子先生的故事一直是有所關注和了解。記得在謝老的壯暮堂中,見過伯子先生幾次,但均未暇交流。后來專程去伯子先生十字街的府上拜訪過幾次,有了較深入的筆談;又在常州工人文化宮的畫廊中偶遇過幾次,每次都被他熱情地拉著坐下作短暫的交流。再后來伯子先生去世,其哲嗣建紅兄致力于研究乃祖玉岑先生,在與建紅的多次交談中更加深了對伯子先生的認識。如今,建紅的《謝伯子評傳》即將付梓,囑我為序。以我對常州學派和錢謝風雅的傾心,自然當仁不讓。
伯子先生是“謝家寶樹”,但卻天生失聰。或以為天妒英才,他本人卻向我表示是因為父母的近親聯姻所致。
原來,儒家以孝道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根本。《論語?學而》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百善以孝道為先,而不孝以無后為大。所以,子子孫孫永無窮盡的血脈傳承為最大的孝;自然,子子孫孫其永保之的文脈傳承為最大的仁。進而,也就有了將文脈注入血脈中去,使之合而為一的傳統。從孔子到韓愈,從朱熹到莊存與,幾乎都把自己的女兒許配給最優秀的學生,在女兒“不夠”婚配的情況下,更以侄女許配之。江南大儒錢名山,在這方面的表現更加積極,幾位優秀的弟子,謝玉岑、程滄波成了他的女婿,王春渠、唐玉虬則成了他的侄女婿。在一般的師生而翁婿的關系中,這種親上加親的做法當然不存在問題。但錢謝聯姻已有兩代。因此,玉岑先生和素蕖夫人的姻緣實已埋下了近親的隱患:這一隱患,可以降落于下一代,也可以不降落;可以降落在這一人,也可以降落在那一人。不幸的是,它降落到了伯子先生的身上!
俗話說:“盲瞎者敏于音聲,聾啞者敏于形色。”所以,古今中外的殘疾人教育,對盲瞎者的培養,通常向音樂的方向發展;而對聾啞人的培養,通常是向書畫的方向發展。伯子先生從小就表現出形象辨識方面的天賦,繪畫,自然是家長們對他有意識培養的方向,何況父親的朋友中有的是當代畫壇的高手大家,如張大千、鄭午昌等。但詩詞,必須講究四聲韻律,按常理說,聾啞人很難深入。我們可以找到不少盲瞎而成就音樂的例證,如師曠;但鮮難找到聾啞而成就詩詞的例證——后天的聾啞自當別論。
但他的外祖父名山先生也許意識到近親聯姻對外孫的傷害,所以竟抱定“人定勝天”的意志,一對一地親自教授他平仄音韻!終于,少年謝伯子到了十多歲便已詩名鵲起,一時被贊道“伯子穎悟過人,確實屬于遺傳性的先天優秀,只可惜幼年便成聾啞,讀書識字當然大難。但他未曾進過聾啞學校卻能無師自通,居然能把書本默誦強記,不特識字還能知詩。真是奇跡啊!”(1944年5月14日《平報》)
據伯子先生自述,他在1937年之前“作過很多首詩,經過外公和舅父(錢叔平)的修改,積累成為詩稿,連同外公的講稿一起放在寄園家塾,誰知抗戰爆發后,全部散失了”。現在還可以見到的他的早期詩作,僅存《十六字令?學詞兩闋》等極少的幾首,僅舉其一如下:
詞。綴玉聯珠絕妙辭。迷人處,風味寸心知。
略可窺其慧心。進入20世紀80年代以后,其詩作漸多,也更廣為人知了。這里不再舉例。
相比于詩詞,伯子先生更為人所稱道的是他的繪畫。他既得張大千、鄭午昌的親炙,又以默如雷霆、凝神守志,于人物、山水、走獸、花鳥、工細、粗放、青綠、水墨無所不能。1944年5月,在上海八仙橋青年會青年畫廳舉辦首次個人畫展。作為當時在上海舉辦個人畫展中最年輕的畫家,共展出一百余件畫作,又有與名書家合作的扇面畫約二百件。原定展期為11日至17日,不料作品被“定購一空,致后來有向隅之憾。茲特商請謝君續陳新作,展期四天(18日至21日)”。情況之熱烈,“為青年畫廳歷來畫展所未有”。
錢名山先生《謝寶樹題畫》詩有云:
六法天開別有門,謝家寶樹茁靈根。
平生不解師松雪,卻有王蒙是外孫。
便是因外孫這次畫展的一鳴驚人、大獲成功而發。嗣后,伯子先生的畫名益盛,賣畫也一路順暢。1947年5月,上海市文化運動委員會主辦全國文化美術獎,又頒予其三等獎的榮譽—一等獎篆刻方介堪,二等獎雕塑張充仁等,三等獎國畫謝伯子等。至此,作為一個職業畫家的生涯,可以說已經水到渠成、前途光明。
然而,我們知道,寄園的教育,對弟子的培養旨在“期成大儒”而“游于藝”,絕不是“以文自名”“止為文章”地“職于藝”。伯子先生的父執輩如此,伯子先生也不例外。名山先生有文《記外孫謝大》:“能作《左傳》論,又好畫。”《春秋》義例,于人生的選擇,始終是以政事、教育、醫療為立身處世的次序,也即歐陽修所說的“士君子自當以功業行實光明于時,亦不一于立言(文藝)而垂不腐”。程滄波、鄭曼青、謝稚柳如此,謝玉岑如此,唐玉虬如此,謝伯子當然也沒有例外。就在他的畫藝羽翼豐滿,一飛沖天,未來成就未可限量,只待翱翔不息之時,成立于1942年8月的上海光震私立聾啞學校校長李定清向他發出邀請,聘他擔任學校的美術教師。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則“聾啞吾聾啞,以及人之聾啞”,對于從小受儒家教育的伯子先生而言,自然當仁不讓、義無反顧。但是,他不懂手語,也就無法與聾啞師生進行教學的交流。為此,他停下畫筆,苦練手語半年,終于在1947年成為該校的一名正式教師。1949年初,在武進聾啞學校倡辦人戴目的多次邀請下,他又返回家鄉,出任常州市聾啞學校校長之職。一個有著美好前程的畫壇新秀,從此毅然終結了自己職業畫家的生涯,為中國的特殊教育事業做出了杰出的貢獻,而繪畫,則成了他的“余事”。在長達三十年的聾啞教育職業生涯中,他提出了一整套具有中國特色、具有原創性的聾啞教育思想;他的銅像,也在身后被安放進了中國特殊教育博物館中。
蘇軾《文與可畫墨竹屏風贊一首》有云:
與可之文,其德之糟粕;與可之詩,其文之毫末。詩不能盡,溢而為書,變而為畫,皆詩之余。其詩與文,好者益寡;有好其德如好其畫者乎?悲夫!
則伯子先生之詩,知者益寡;有知其特殊教育之貢獻如其繪畫成就者乎?有之,請自建紅兄的《謝伯子評傳》始。
壬寅深秋于海上長風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