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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斷義·還債

雖然多年未見,雖然形容憔悴不堪,但那刻在少年記憶深處的身影、那份獨特的氣質,讓楊秉政在瞬間就認了出來——周文翰!他志同道合、意氣相投的同窗摯友!

剎那間,所有的困惑、所有的絕望、所有的冰冷,都被一股洶涌而來的、滾燙的熱流徹底沖垮!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混合著臉上的血污和泥垢,滾燙地滑落,滴在冰冷的擔架上。

“文……崇文……”楊秉政用盡靈魂深處最后一絲力氣,發出微弱嘶啞、如同游絲般的呼喚,仿佛穿越了漫長的歲月和無盡的黑暗深淵。

周文翰聞聲,猛地轉過身!當他看到擔架上那個遍體鱗傷、瘦脫了人形、幾乎只剩下最后一口氣的老友時,沉穩如山的他,身體也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金絲眼鏡后的眼中,瞬間充滿了巨大的震驚、錐心刺骨的心痛和足以焚毀一切的滔天怒火!

他快步走到擔架前,毫不猶豫地俯下身,緊緊握住了楊秉政那只冰冷、布滿傷痕和污垢、瘦得只剩骨頭的手!那手上傳來的微弱卻頑強的脈搏和滾燙的體溫,讓周文翰懸到嗓子眼的心,終于落下了一點點。

“秉政!是我!崇文!我來了!”周文翰的聲音帶著一絲難以抑制的顫抖,用力握緊了老友冰涼的手,仿佛要將自己的生命力傳遞過去,“沒事了!沒事了!剩下的,交給我!”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定鼎乾坤的力量。

一句“交給我”,如同定海神針,瞬間驅散了楊秉政心中最后一絲陰霾和恐懼。巨大的疲憊和劫后余生的放松感如同溫暖的潮水般將他徹底淹沒。他反手用盡最后一點微弱的力氣,緊緊回握住了周文翰溫熱有力的手,嘴角極其艱難地、卻無比釋然地向上扯動了一下,頭一歪,徹底陷入了深沉的昏睡。那根緊繃了近兩個月、隨時會斷裂的心弦,終于在這一刻,徹底松開了。

聶大膽躺在旁邊的擔架上,看著眼前這一幕,一直緊握成拳、青筋暴起的手,也緩緩地、無聲地松開了。他長長地、深深地吐出一口壓抑了太久的濁氣,閉上了眼睛,緊繃的神經終于松懈下來。他知道,真正的清算才剛剛開始,風暴即將席卷這骯臟的縣城,但至少,這煉獄般最黑暗、最絕望的時刻,過去了。

周文翰看著昏睡過去、氣息微弱卻平穩下來的楊秉政,眼神無比復雜。他緩緩站起身,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利刃,掃過面如死灰、癱在椅子上的吳仁禮,掃過被衙役拖死狗般押在一旁、抖如篩糠的楊秉仁,掃過這充滿了冤屈、貪婪和骯臟交易的縣衙大堂。

“陳師爺!”周文翰的聲音恢復了冰冷和不容置疑的威嚴,“即刻帶人,持我手令,查封慶和樓!緝拿首犯孟慶義、劉紅強歸案!所有涉案人員,衙役、兵痞、幫閑,一個不準漏網!此案,由直隸巡按使署親自督辦!所有卷宗、口供、物證,即刻封存!任何人不得擅動!”

“是!大人!卑職領命!”陳師爺肅然躬身,眼中閃過一絲厲色和凜然正氣,轉身便點齊人手,雷厲風行而去。

周文翰又看向被抬走的楊秉政和聶大膽,對身邊的隨從沉聲道:“找城里最好的客棧,包下最清凈的跨院!重金延請最好的內外科郎中!不惜一切代價,給我把人救回來!調養好!”

他最后負手而立,目光深邃如淵,冷冷地掃視著這象征著博鹿城最高權力、此刻在他眼中卻顯得如此骯臟腐朽的縣衙。寒風卷起庭中的枯葉,打著旋兒。

“秉政,這博鹿城的水,比我想的……要渾得多,也深得多啊。”他低聲自語,聲音冰冷如這深冬的寒風,“不過,既然我周文翰一腳踏進來了,這渾水,就該徹底清了。魑魅魍魎,一個都別想跑。”

博鹿城最好的“悅來”客棧,天字上房內。兩個碩大的銅炭盆燒得通紅,驅散了深冬滲入骨髓的寒意。空氣里彌漫著濃重苦澀的藥味、淡淡的血腥氣,以及新換被褥散發的皂角清香。楊秉政躺在鋪著厚厚絲綿褥子的雕花木床上,身上蓋著暄軟的錦緞棉被。雖然面色依舊蠟黃如金紙,雙頰深陷,形容枯槁得脫了人形,但呼吸已不再急促微弱,變得平穩悠長了許多。兩名郎中——一位是周文翰特意從保定請來的、精通中西醫理的名醫孫先生,另一位是博鹿本地專治跌打損傷、正骨有方的老大夫陳一手——剛剛協力處理完他腳踝和背上最嚴重的傷口。那腳踝處被夾具生生夾裂的骨頭,在老大夫沉穩老練的手法下重新歸位、固定,敷上了孫先生帶來的、散發著奇異清香的西洋特效金瘡藥粉(據說是德國貨),再用煮過曬干的細白麻布仔細包扎妥帖。背上交錯的棒傷鞭痕,也清洗上藥,妥善處理。劇烈的疼痛被內服的鎮痛藥湯暫時壓下,持續不退的高燒也因孫先生注射了一針昂貴的“奎寧”針劑(當時主要的退燒藥)而終于退去大半。此刻,他沉沉睡去,眉宇間那深鎖了兩個月、如同刀刻斧鑿般的絕望與痛苦,終于被疲憊的平靜所取代,第一次顯露出松緩的跡象。

聶大膽則坐在床邊一張鋪了厚墊的太師椅上,他那雙曾遭受酷刑的腳踝同樣被仔細處理過,敷上了同樣的藥粉,纏著厚厚的繃帶。他拒絕了躺下休息的建議,只是閉目養神,腰桿挺得如同標槍,如同一柄雖入鞘卻依舊寒光內蘊的寶刀,警惕著周遭的一切。周文翰帶來的那名貼身隨從,名叫趙鐵柱的精壯漢子,像一尊沉默的鐵塔般守在內室門口,眼神銳利地掃視著進出之人。

外間小客廳,氣氛肅穆壓抑。周文翰端坐在主位的紫檀木圈椅上,金絲眼鏡后的目光沉靜如水,卻自有一股令人不敢逼視的官威。陳師爺垂手侍立一旁,神情恭謹。下首處,張氏由客棧一位手腳麻利、經驗老到的婆子小心伺候著。她被周文翰另一名略通醫理的隨從診過脈,確認是急怒攻心、極度疲憊加上長期營養不良引發的胎動不安,所幸并無大礙,只需安心靜養,好生進補。此刻,她正小口啜飲著一碗用老母雞和上等關東參須煨燉的參雞湯,蒼白的臉上終于浮起一絲微弱的血色,但那雙飽經憂患的眼睛,依舊不時憂心忡忡地望向內室緊閉的門簾。

客棧的掌柜和伙計們屏息靜氣,連走路都踮著腳尖,生怕發出一點聲響。整個“悅來”客棧的天字號院落,因這位來自直隸巡按使署的機要秘書而籠罩在一片無形的、令人敬畏的肅殺氛圍之中。

“大人,”陳師爺壓低聲音,清晰而迅速地稟報,“吳仁禮已呈上辭呈,聲稱‘才疏學淺,德不配位,治下不嚴,釀成冤獄,無顏再居其位,引咎請辭’。其家眷已收拾細軟細軟,包了騾車,準備明日天一亮便離城返鄉。孟慶義、劉紅強及其主要黨羽十余人,連同慶和樓一干爪牙,已被悉數拿下,關入縣衙大牢最深處,嚴加看管候審。縣衙主簿暫代縣令之職,一應卷宗、賬冊,以及從楊家抄掠走的物品(已初步清點,包括家具、器皿、少量首飾等),正在加緊封存造冊。楊秉仁……也已收監,單獨關押。”

周文翰面無表情地聽著,修長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敲擊著紫檀木光滑的扶手,發出篤篤的輕響。“引咎請辭?”他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帶著濃重的諷刺,“哼,倒是便宜了他這身官皮!告訴那個暫代的主簿,吳仁禮在任期間所有經手的錢糧賦稅、刑名訴訟卷宗,尤其是與孟慶義及其慶和樓相關的所有往來文書、賬目,一件不許遺漏,全部封存備查!待新縣令到任后,由巡按使署派員會同嚴核!若有絲毫徇私包庇、隱匿銷毀之舉,定以同謀論處,絕不姑息!”

“是!卑職明白!”陳師爺肅然領命,深知這位大人動了真怒,此事絕無轉圜余地。

“至于孟慶義一伙,”周文翰眼中寒光一閃,如同冰錐,“嚴加看管!伙食按最低標準,不許任何探視!此案由本官親自督辦!務必將他們所有罪行——構陷良善、勾結官府、欺行霸市、放印子錢、豢養打手、魚肉鄉里——樁樁件件,查個水落石出,鐵證如山!該殺頭的,一個不留!該流徙的,發配苦寒之地!絕不容情!”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鐵,帶著冰冷的殺伐決斷之氣,讓整個小廳的溫度似乎驟然下降了幾度。

“大人放心!卑職定當竭盡全力,將此案辦成鐵案,以正國法,以儆效尤!”陳師爺躬身應道,語氣斬釘截鐵。他深知此事不僅關乎楊家的冤屈,更關乎周秘書的官聲和與楊秉政的深厚情誼,容不得半點閃失。

周文翰微微頷首,目光轉向內室方向,語氣緩和下來:“秉政的傷勢,孫先生怎么說?”

“回大人,”陳師爺立刻回稟,“孫先生言道,楊掌柜外傷雖重,尤其腳踝骨裂,幸未傷及根本,骨髓無礙。加之救治及時,所用皆為上等西洋傷藥與內服滋補之劑,性命已無大礙。只是此番元氣大傷,猶如油盡燈枯,非數月精心靜養、好生將息不能恢復。聶壯士筋骨強健遠超常人,意志堅韌,恢復起來會快上許多,但也需好生調養月余。”

“嗯。”周文翰微微頷首,“用最好的藥,最好的飲食,務必讓他們盡快康復如初。所有花費,無論藥資、房錢、飯食,記我賬上,不必吝嗇。”

“是,大人。”陳師爺應道。

這時,張氏在婆子的攙扶下,掙扎著起身,腳步虛浮地走到周文翰面前,眼中含淚,又要屈膝下拜:“周老爺!您對我們楊家的大恩大德,恩同再造!民婦……”

“嫂夫人!”周文翰連忙起身虛扶,語氣不容置疑,“萬萬不可再行此禮!我與秉政乃總角之交,情同手足!此乃分內之事!你身子重,氣血兩虧,快坐下歇息!”他示意婆子趕緊扶張氏坐下。

“周老爺,”張氏依言坐下,雙手緊張地絞著衣角,眼中帶著難以啟齒的憂慮和一絲屈辱,“還有一事……那……那‘聚源’錢莊的……閻王債……三十塊大洋,三個月……利滾利……”提及此事,她的聲音都在發顫,仿佛那債契是燒紅的烙鐵。

周文翰擺擺手,示意她不必再說下去。他轉向陳師爺:“陳師爺,那‘聚源’錢莊的東家,可‘請’到了?”

“回大人,人已在客棧外院候著了。”陳師爺躬身道。

“帶進來吧。”

很快,一個穿著錦緞皮襖、外罩玄狐皮坎肩、身材微胖、臉上堆滿諂媚笑容卻難掩惶恐之色的中年男人,被趙鐵柱帶了進來。正是“聚源”錢莊的東家,人稱“錢剝皮”的錢有財。他一進門,看到端坐主位、不怒自威的周文翰,腿肚子一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磕頭,額頭撞在地磚上砰砰作響:“小……小人錢有財,叩見青天大老爺!不知……不知大人召見,有何吩咐?小人……小人一定肝腦涂地,效犬馬之勞!”他語無倫次,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周文翰看都沒看他,端起手邊剛換的蓋碗茶,慢悠悠地用杯蓋撇著浮沫,聲音平淡得聽不出情緒:“錢老板,聽說你做的買賣,利錢很是可觀?九出十三歸?三月為期?若還不上,便要收房收地,賣兒鬻女?”

錢剝皮渾身一哆嗦,如同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冷汗瞬間浸透了內衫:“大人!冤枉!天大的冤枉!小人……小人那是……那是按……按老行規,薄……薄利經營……”他試圖辯解,聲音卻越來越小。

“行規?”周文翰放下茶碗,目光如兩道冰冷的電光,直射向錢剝皮那張驚恐扭曲的臉,“逼得良家婦人,身懷六甲,家破人亡之際,不得不簽下這等斷子絕孫的賣身契,也是你的行規?嗯?!”

最后一個“嗯”字,如同平地驚雷,帶著凜冽的官威和滔天的怒意!錢剝皮嚇得魂飛魄散,整個人徹底癱軟在地,如同爛泥:“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啊!小人……小人有眼無珠!瞎了狗眼!不知那楊……楊夫人是大人您的……小人該死!小人該死一萬次!”他一邊涕淚橫流地磕頭告饒,一邊手忙腳亂地從懷里貼身口袋中哆哆嗦嗦地掏出那張墨跡未干、按著鮮紅手印的閻王債契書,雙手抖得如同風中落葉,高高捧過頭頂,“契……契書在此!錢……錢小人分文不敢要了!只求大人開恩!饒小人一條狗命!饒命啊!”那契約上的金額和條款,此刻在他眼中如同催命符。

陳師爺面無表情地上前,接過那張輕飄飄卻重逾千鈞的契書,轉身恭敬地遞給周文翰。周文翰看都沒看,隨手便遞給了旁邊的張氏,語氣帶著一絲安撫:“嫂夫人,這害人的東西,你自己處置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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