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上題襟·文人墨色:近現代文人書法
- 張瑞田
- 3874字
- 2025-07-22 15:35:31
士大夫的文人情懷——蔣式芬與曾國藩比較談
讀趙烈文《能靜居日記》,其中一節引起我的注意,曾國藩對趙靜能說:“初服官京師,與諸名士游接,時梅伯言以古文、何子貞以學問書法皆負重名,吾時時察其造詣,心獨不肯下之。顧自視無所積蓄,思多讀書,以為異日若輩不足相伯仲。無何,學未成而官已達,從此與簿書為緣,素植不講。比咸豐以后,奉命討賊,馳驅戎馬,益不暇,今日復審視梅伯言之文,反覺有過人處。往者之見,客氣多耳。然使我有暇讀書,以視數子,或不多讓。”
曾國藩的一番話,讓趙烈文產生感慨:“人之性度,不可測識,世有薄天子而好為臣下之稱號者,有漢之富平侯、明之鎮國公是也。公事業凌鑠千古,唐宋以下幾無其倫,顧欲與儒生下竟呫畢之業,非是類耶?”
曾國藩生于一八一一年,卒于一八七二年,蔣式芬生于一八五一年,卒于一九二二年,曾國藩比蔣式芬大四十歲。兩個人處于清朝風雨飄搖的階段,曾國藩生前嗅出了清國衰亡的氣息,蔣式芬則親眼看到國祚傾斜、國將不國的現狀,他們內心的痛苦極其相似。
從年齡推論,兩人沒有見過面。有趣的是,兩個人科考成績相仿,曾國藩二十八歲到北京會試,考取三甲第四十二名,賜同進士出身。光緒三年(一八七七),蔣式芬二十八歲,考取三甲第四十五名,賜同進士出身。兩人先后改翰林庶吉士。時勢造英雄,在朝廷順風順水的曾國藩,很快擢升禮部右侍郎,又因在湖南辦團練,剿殺太平天國,官運亨通,先后被朝廷任命為兩江總督、直隸總督,武英殿大學士,封一等毅勇侯。
蔣式芬沒有曾國藩那樣的的人生際遇,以兩廣鹽運使職銜收場,辛亥事變,退老還鄉,吟詩作書,煢煢一身,自得自樂。
學而優則仕,不管兩個人有著怎樣的人生結局,他們“修齊治平”的為官理念極其相似。咸豐二年(一八五二),曾國藩奉旨在湖南辦團練,面對人妖顛倒的社會現實,他給朝廷的奏折明確表示:“今鄉里無賴之民,囂然而不靖,彼見夫往年命案盜案首犯逍遙于法外,又見夫近年粵匪土匪之肆行皆猖獗而莫制,遂以為法律不足憑,官長不足畏也。平居造作謠言,煽惑人心。白日搶劫,毫無忌憚。若非嚴刑峻法,痛加誅戮,必無以折其不逞之志,而銷其逆賊之萌。臣之愚見,欲純用重典以鋤強暴,但愿良民有安生之日,即臣身得殘忍嚴酷之名亦不敢辭;但愿通省無不破之案,即剿辦有棘手萬難之處亦不敢辭。”曾國藩說到做到,在湖南推行“就地正法”政策,查明不法之徒,重者砍頭,次者杖斃。
曾國藩對“體制內”的貪官、庸官也不寬容。他參劾長沙協副將清德——“操演之期,該將從不一至,在署偷閑”“一切營務武備茫然不知,形同木偶”。太平軍攻打長沙,清德“自行摘去頂戴,藏匿民房”,曾國藩建議對清德“革職,解交刑部,從重治罪”,后清德倒臺。參劾江西巡撫陳啟邁時,曾國藩義正詞嚴:“臣與陳啟邁同鄉同年同官翰林,向無嫌隙,在京師時見其供職勤慎,自共事數月,觀其顛倒錯謬,迥改平日之常度,以致軍務紛亂,物論沸騰,實非微臣意料之所及。臣既確有所見,深恐貽誤大局,不敢不瑣敘諸事,瀆陳于圣主之前。”

清·蔣式芬《野花開林》五言聯

蔣式芬初入仕途,“直聲震內外”。王樹枏《前兩廣鹽運使蔣公墓志銘》記載蔣式芬在湖廣道監察御史任上時“即疏參大珰李蓮英怙寵驕橫,聞者咋舌。又以順天府尹孫楫,憑藉奧援,專樹饕诐,輦轂之下,敢往無所顧;廣西巡撫史念祖,邊事惰謾,選耎無能,均劾之去。時刑部尚書薛允升負時望,荷上眷甚隆,而縮肭不任事,專聽其子侄撟虔骫法,用亂國典。公憤甚,獨上疏列款言之,章入,立與遣黜。公遇事敢言,不避權要,多類此”。
《義和團檔案史料》記載蔣式芬在光緒二十六年(一九〇〇)上奏言及李鴻章“飾詞推宕,退縮不前”“糾合十余省督撫保護外洋商務”諸狀,斥李鴻章“何其忠于外洋而不忠于朝廷也”,并疏請“更擇才德兼備之員往代其任”。蔣式芬的赤膽忠心由此可見。
曾國藩與蔣式芬身處亂世,但忠君愛國之情十分濃烈,這是儒家文化在他們身上的體現。時代不同,兩個人的結局也大相徑庭,然而,他們為官的氣質、個人的修養、文化的抱負,卻驚人地一致。
曾國藩事功巨大,以一代重臣的身份得到后人尊重,其著述、書法隨之流傳。蔣式芬親歷了一個王朝的傾塌,在政治上失去了人生的方向,最終痛苦、哀怨還鄉,依靠詩書持續一個士大夫的精神理想。國家不幸詩家幸,蔣式芬看到了清王朝的滅亡,經歷了新舊交替、政權更迭,對于蔣式芬而言,他的感受一定豐富。但畢竟是飽讀詩書的文官,儒家“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信條始終是他的人生指南。既然改變不了什么,就以詩書完善自身。
蔣式芬的最后十年,值得研究和深思。吳占良編著的《獨抱秋心——蔣式芬書法集》,收錄了蔣式芬大量詩文、書法作品。依據這些材料,我們可以探析他的心路歷程和藝術追求。為此,讀他的《自書詩稿冊》《誡子書》,我覺得格外親切。
《自書詩稿冊》是蔣式芬一九二一年抄錄。也許蔣式芬已知來日無多,把自己喜愛的若干首五古、七絕抄寫,留給后人。一九二二年九月,蔣式芬撒手人寰。
蔣式芬精心抄錄的詩作,一定是他的滿意之作,也可以看成他的代表作。這些詩作語言簡練、清新,文采斐然;情感素樸、真摯,思接千載,表現了作者對自我的認知,對世事的思考。“村落涼煙臺,森森望欲迷。無端撩客思,破曉一鶯啼”,這是五絕《曉行·四月十八日保定道中》的詩句。這首詩意境開闊,在蔣式芬的層層描述中,仿佛看到一位還鄉游子的孤獨心境。對生死,詩人向來敏感。蔣式芬游宦廣東之前,寫了《對杏花憶子琇》三首,這三首詩飽含生命的情感,充滿人生況味,寫出了詩人的惆悵——“我來杏花開,我去杏花落。開花無幾時,亭亭映池閣。松柏夾門植,世外一丘壑。主人款我來,昕夕恣歡瘧。顛倒迷四時,食息昏晝錯。襟期到季方,益想元方闊。暌隔遽三載,東望悵離索。君目玷明月,左臂今又瘼。對花更憶君,及時不同樂。君來亦何遠,煙水眩以泊。縞夜過李花,炫晝可紅藥。凌虛一葦杭,相思慰寥廓。”


清·曾國藩《百丈十年》七言聯
封建王朝所定的政治罪,有一項罪名就是文字誹謗。讀書人噤若寒蟬,敢怒不敢言。正因為如此,我們把思考社會現實,觸及人生冷暖的詩作看成是中國詩詞創作最為珍貴的一部分。蔣式芬從小處著眼,漸漸遞進,打開了自己的內心世界,又從自己的內心世界,眺望大千世界。
《自書詩稿冊》中的詩作,是詩人蔣式芬的詩作,有人生體驗,文學思考,具有較高的思想性和藝術性。《自書詩稿冊》中的書法,也是蔣式芬書法家的書法,清勁古雅,筆意悠遠,詩如水,墨似山,書卷氣氤氳其間。我認為蔣式芬的《自書詩稿冊》是民國書法的代表作品。其一,《自書詩稿冊》詩墨兼優,或者是先詩后書。詩墨兼優、先詩后書是中國書法創作的傳統,但這種傳統在民國戛然而止。作為前朝遺老,蔣式芬已經沒有往昔的尊榮,但是,他隱居鄉里,吟詩作書,仍然保持讀書人“獨善其身”和“物我兩忘”的人生狀態。翻閱《自書詩稿冊》,我們仿佛看到一位褪去人間鉛華的老人對自我的告慰,對兒孫的囑托。其二,《自書詩稿冊》參透人生冷暖,道家思慮躍然紙上。
曾國藩能書,在咸豐十一年(一八六一)十月的日記中寫道:“作字之道,剛健婀娜,二者缺一不可。余既奉歐陽率更、李北海、黃山谷三家以為剛健之宗;又當參以褚河南、董思白婀娜之致,庶為成體之書。”蔣式芬書法可覓李北海、黃山谷蹤影,剛健含婀娜的書風,也是他的最愛。
曾國藩人生有三變,從儒家到法家,最后到道家,昭示了他對世事的洞明。同治元年(一八六二)四月十一日,曾國藩在日記中寫道:“靜中細思古今億萬年無有窮期,人生其間數十寒暑,僅須臾耳。大地數萬里不可紀極,人于其中寢處游息,晝僅一室耳,夜僅一榻耳。古人書籍、近人著述浩如煙海,人生目光之所能及者,不過九牛一毛耳。”
《曾文正公家書》影響廣泛,其中曾國藩寫給九歲兒子曾紀鴻的家書語言淺顯,道理深刻:“凡人多望子孫為大官,余不愿為大官,但愿為讀書明理之君子。”“勤儉自持,習勞習苦,可以處樂,可以處約。此君子也。”同治元年,曾國藩給曾紀鴻的家書又說:“凡世家子弟衣食起居無一不與寒士相同,庶可成大器,若沾染富貴氣息,則難望有成。”再致四弟的家書中講得更明白:“吾家現雖鼎盛,不可忘寒士家風味。”
蔣式芬的《誡子書》,在常識性的說教中,表現出了對人生的坦然、淡然,以及對自我的約束,諄諄教誨,語重心長——“瓜果梨桃杏蘋婆花生,凡吃食物,誰弗愛,但少用無妨,多恐受病,衣服取蔽體,何必華美。”“試看農夫櫛風沐雨,田間作苦,春布種,谷、豆、黍、稷、高粱、棉,及時播藝,夏苗茂旺,則往彼蕓鋤,賣熟刈割,炎熱侵肌,汗滴禾土,饑餐粗飯,渴飲冷泉,腰酸腿疼,益復堪憐,秋稼告成,牛馬駕車,載運到場曬干,碌碡碾穗,粒下堆積,崇隆揚簸,糠粃歸倉收藏……”《誡子書》文辭典雅,闡明人生道理絲絲入扣,是一篇主題鮮明,結構完整的好文章。蔣式芬以楷書錄之,傳之后人。
從書法角度來看,《誡子書》也稱得上民國書法的重要作品。第一,這是篇具有說教功能的文章,蔣式芬向晚輩講述做人、做事的道理,然后書之。民國書法依然賡續傳統書法知文再書的普遍規律,一件書法的審美價值,是文辭和書法統一后的體現。第二,楷書《誡子書》用筆自然,結字疏朗,胎息《鄭文公碑》,依然由文人心性主導,天真爛漫,生動活潑。
蔣式芬乃晚清重臣,許多生活習慣均能看到曾國藩的影子:在其位,謀其政,以天下為己任,在大是大非面前立場堅定,敢于擔當。曾國藩的書法日課以數百字小楷為準,蔣式芬也以小楷寫日記,陳述人生情懷。曾國藩看重自己的詩文,蔣式芬也以詩人自居。蔣式芬的《誡子書》或許受到《曾文正公家書》的影響。由此可見,曾國藩、蔣式芬的文人情結一脈相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