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化文章:詩畫中的自然審美
- 徐建融
- 3462字
- 2025-07-22 15:19:04
半生夢幻紫云瓔
近日整理篋笥,翻檢出一批四五十年前的寫生稿。其中1979年、1980年間在上海師范大學物理系求學時,每于課余、假日到桂林公園、康健公園、漕溪公園、上海植物園中所作的紫藤畫稿,最引發我的感慨。
紫藤為豆科木質藤本,老干粗勁,勾連盤曲,依附纏繞,高可達十數米。羽狀復葉,春花夏莢,總狀花序,花冠蝶形,花色青紫,頂生下垂,串珞簇纓,蒙茸密集。另有白色變種,則別稱銀藤,多用于園林花廊、花架的垂直綠化。

徐建融《紫藤寫生》
我雖然很早就見到并畫過紫藤花,但在很長一段時期里,對它一直沒有太大的好感。因為,我的審美每以經典的閱讀為標準,而在我的閱讀中,古詩詞中很少有詠紫藤的。白居易的一首五古,更直斥其“附著”“綢繆”的形態為“害有余”,而“愿以藤為誡,銘之于座隅”!尤其是歷代的詠花詩,以宋人為集格物致知、窮理盡美之大成,而后人所編的各種“歷代詠花詩詞”,于紫藤,幾乎不見一首宋人作的!詠紫藤花,撇開唐人李白等所寫的有限幾首,主要是從清代以后才興盛起來的。杜甫不詠海棠,是因為詩人個人的特殊原因,然而幾乎所有的宋人都不詠紫藤,就不能不從紫藤自身去找問題的根本了。以我之見,當與傳統審美的“紫色非正色”觀念相關,所謂“惡紫之奪朱也”(《論語·陽貨》)。何況紫藤的這一片紫醉瓔迷是如此招搖!附帶說明一點,今天,或有把宋人馮時行等的詠藤蘿詩作為詠紫藤的,實誤。紫藤雖也名“藤蘿”,但藤蘿并非只有紫藤,像爬山虎之類的藤蔓類植物,均屬藤蘿。宋人之所詠大都為此類野生的藤蔓而非紫藤。
詩如此,畫亦然。宋代,是中國繪畫史上花鳥畫百花競放的蔚然大國,品類之繁富、技法之精詣,前無古人,百代標程,但竟然未見一件紫藤畫傳世!鄧椿《畫繼·雜說》記宣和殿前植荔枝結實,孔雀恰來其下,詔畫師圖之,“各極其思,華彩燦然,但孔雀欲升藤墩”,必先舉左足而畫師卻先右。這里的“藤墩”,或有疑作紫藤花架的,以至直到今天的花鳥畫家,亦多作紫霞孔翠,極“華彩燦然”。這且不論,問題在于,查《宣和畫譜》和《畫繼》記載唐宋名家的幾千件花鳥畫名目,竟然也不見一件紫藤!紫藤畫之興盛,同樣是明清“儒學淡泊”以后的事,尤以惲南田、李復堂、虛谷、任伯年、吳昌碩為典范。至近世就更多了,工筆的、寫意的、兼工帶寫的,只要是花鳥畫家,幾乎沒有不曾畫過紫藤的。但要說畫得精彩,似乎只有吳昌碩、齊白石兩家。不過,他們的紫藤之所以精彩,主要并不在“紫藤”畫的花容月貌,而在“畫”紫藤的筆精墨妙,即所謂“論形象之優美,畫不如生活;論筆墨之精妙,生活絕不如畫”。

吳昌碩《紫藤圖》故宮博物院藏
我畫紫藤,最早是從房介復、喬木等老師傳授江寒汀的小寫意一路開始的。畫時,先以赭墨回轉頓挫為枝干曲折,再以三青調曙紅點垛出花瓣成串,最后用嫩綠點葉勾筋。雖然可以達到形象逼真,色彩艷麗而繽紛,但總顯得細碎、繁瑣、堆砌,格調不能提高。回想宋人的詩詞也好,圖畫也好,所涉及的花卉品種夥矣,既有名花珍葩,也有閑卉野草,卻幾乎不見紫藤;明清的園林實踐中多建有紫藤的花廊花架,文獻如《燕閑清賞箋》《長物志》中,卻諱言紫藤,或許正因為這是一種雖高大絢爛卻不夠高格雅正的花品吧?一如洋蘭之在今天,幾乎家家喜歡用它作節慶的室內裝點,卻很少有詩人、畫家以之為比興素材的。徹底顛覆我對紫藤審美觀的,約略是在1975年前后。其時,程十發先生、姚有信老師正鐘情于莫奈、雷諾阿的印象派畫法,尤其是程先生的“印象紫藤”,光明的色彩恍惚迷離,使我有豁然開朗之感!他用輕重疾徐、枯濕濃淡、疏密聚散的筆墨盤郁出虬干分枝的屈曲飛動,再鋪染以大片似朵呈串的紫洇花影,點綴以嫩綠淺赭的羽葉卻不作勾筋,竟然化俗艷為神奇,使形象美和筆墨美并臻高格雅正。而其創意,尤在紫藤花的表現:一是不限于用三青調曙紅的傳統色彩,而是大膽地使用了青蓮、紫蘿蘭等西洋水彩畫顏料;二是不作一朵一朵花冠的刻畫、一串一串花珞的堆砌,而是作混沌涌動的云蒸霞蔚——這就從根本上解決了原先工筆的、寫意的、兼工帶寫紫藤畫的細碎之弊,使枝條的墨“線”、花影的紫“面”、羽葉的赭“點”,形成既對比又統一的生動構成,尤其是紫色的綺麗溫潤、透亮瑰瑋,賞心悅目,更開出傳統繪畫“隨類賦彩”中妙曼稀有、得未曾見的嶄新境界!

姚有信《傷逝》配圖
不約而同又互為影響,姚老師后來以彩墨的形式創作連環畫《傷逝》,有好幾幅畫到紫藤,也都使用了印象派的光色法。原稿送到人民美術出版社時,曾引起一片驚艷!
有了這一藝術的印象,再去觀察生活中的紫藤,姚老師家門口肇嘉浜路綠化帶上的那一架架紫藤,突然地也就賦予了我一種新的認識。過去,我都是一個個局部地去認知紫藤的枝干、藤條、花朵、葉片,尤其是花冠的形狀、花序的組織;如今,便轉向從整體上去體會它點、線、面與紫、墨、赭所構成的氣韻生動。于是,便升華起一種堂皇而且豪邁壯觀,在眾香國中實在別有一種高華的品格!那歷劫般古拙蒼勁的虬干盤郁,帶出夢幻般嬌艷濃酣的紫氣氤氳,似乎有一種飛龍在天般際會風云的律動,這就極大地激發了我“潛龍勿用”的豪情勃發、壯志凌云,于是也學著程先生、姚老師畫了不少“印象紫藤”。只是程先生、姚老師的紫藤多是作為人物畫的配景,我卻是作為花鳥畫來畫的,且多題款“龍光紫氣”“龍飛紫雪”“紫霧龍吟”“紫云龍幻”之類,并曾賦《巫山一段云》:
一種登樓強愁的少年意氣,雖“把闌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辛棄疾《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卻頗有阿Q式精神勝利的虛假滿足。
不久,高考奇跡般地恢復了,我也莫名其妙地考進了上海師范學院(今上海師范大學),被鄉里父老譽為“跳出農門”。“跳出農門”便意味著進入到“龍門”,“飛黃騰達”地大展鴻圖,也就由根本沒有可能的幻想,變成了真切實在的可能。
入學不久,徐遲先生關于陳景潤等科學家事跡的系列報告文學發表、全國科學大會召開……一時舉國上下,尤其是年輕一代,無不熱血沸騰,紛紛投身到學習文化、科學強國、建設四個現代化的大潮之中。正在物理系學習的我,課余寫生紫藤時,突然想起當年程先生曾對我講道:“紫藤的盤繞,都是逆時針向上攀爬的。”到現實生活中去一一核對,果然!不禁由衷地欽佩前輩格物的認真不茍、見微知著。但此時所考慮的,卻是趕快去觀察其他的藤蔓類植物。歷時半年,結果驚奇地發現,凡是以纏繞的方式依附攀爬的,如牽牛花等,在沒有外力作用的情況下,幾乎都是逆時針盤旋向上。這與當時流行的對水渦旋轉方向的認識,所體現的不正是同樣的地轉偏向力在起作用嗎?于是,仿佛牛頓見到蘋果落地而頓悟,我趕快給中國科學院寫信,報告我的這一“重大科學發現”,認為可以供潛艇和飛機動力設計時的參考。結果石沉大海,原因不外乎二:一是如當時中科院收到的許多中學生對哥德巴赫猜想的“解題”,不過是自以為是的不著邊際,包括水渦的方向也未必就是北半球逆時針、南半球順時針;另一便是如錢鍾書先生在《詩可以怨》中舉例的意大利用于嘲笑人的一句慣語“他發明了雨傘”。這兩類熱血青年,當年不在少數。今天看來,固然幼稚可笑,但那種匹夫有責的擔當精神,實在也是單純而可愛的。

程十發《少女》

徐建融《龍吟》
無論如何,我對紫藤的美好印象,從那之后就再也沒有動搖過。考上大學后,一方面常去公園寫生,同時又在老家種了一株紫藤。20世紀90年代初,拆遷搬入新居,我特意要了兩套毗鄰的底層,有一個十幾平米的院子,又把紫藤移植過來,并顏所居曰“紫藤花館”。西泠印社的周柬谷兄、包根滿兄還為我刻了幾方“紫藤花館”齋號印。每年繁花如云,有一年還因此起興填了一闋《紅窗聽》:
此時心境的平淡自足,與少年時的磊落顯而易見地不同了。21世紀后,又遷入現代社區,公共綠化帶中分布了三四處紫藤架可供居民們春時觀景。不過,觀賞紫藤花的最佳景點,我一度以為在宋慶齡陵園。這是1997年謝稚柳先生落葬宋慶齡陵園名人園后,每年清明節前去掃墓時被我發現的。那一廊紫藤,盛開的時候,簡直就像一道紫色的瀑布,從空中流蘇而下,停云而凝,翠幄濃蔭,雖然只有三四米高,卻有二十米闊,可以遙看,尤宜近觀。只是近幾年全球氣候變暖,各種花卉大多提前了花期,獨有紫藤的花期卻延后了,清明節還剛剛含苞待放。
亢龍有悔?抑或大象無形?
不思量,常在心;細思量,尤動情。幾十年的紫藤花緣,夢幻般的真切,于縱橫歷亂、流光溢彩中不可思議地難理殊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