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興與古會:惲壽平和吳湖帆的《仿古山水冊》
- 湯哲明
- 4371字
- 2025-07-22 17:32:00
從《臨惲壽平仿古山水冊》談
惲壽平對吳湖帆繪畫的影響
此套吳湖帆《臨惲壽平仿古山水冊》,雖屬仿古,卻是其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經意之作,筆者曾于去歲得摩挲真跡,可稱生平快意事。
吳湖帆臨仿的惲壽平原作《仿古山水冊》,今藏無錫博物院,款署『庚戌春雨中在見山堂畫』。按庚戌為一六七〇年,南田三十八歲,正值壯歲,所畫可稱筆精墨妙、精力彌漫。此冊于晚清、民國時曾經吳榮光、陶心華等遞藏,一九四九年后由陶氏捐贈無錫博物院。
此冊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當經吳湖帆過眼,目前市場上亦有摹本流傳,曾見諸拍賣。筆者十余年前供職上海書畫出版社時,為出此冊單行本曾專赴錫博,于庫房中上手觀摩,亦稱幸事。此番又見倩庵公臨本,實謂與之有緣。
按吳湖帆作畫習慣,他臨摹明清古畫,尤其是四王吳惲之流,必經其手,這源于梅景書屋豐厚的明清書畫收藏。或者說在吳湖帆的年代,除了稀有的宋元劇跡如《富春山居圖》,作為當時頂級的收藏家與鑒定家,他臨摹古畫,特別是當時不算少見的明清書畫,必然是經手才可能落筆。因而,此物民國時流傳于滬上時,曾經吳氏過眼,乃大概率事。
據馬春梅整理匯編《惲壽平年譜》(故宮博物院一九八三年三月),吳湖帆于民國二十一年(一九三二),『在津獲得南田山水長幅真跡二卷,第一卷《仿黃子久江山圖》,無年月;第二卷題為庚戌所畫。湖帆先生閱后,忘寢食三日』,此中所云畫『卷』,緣時間上比較吻合,未知與錫博此冊是否有關系?提及的是否一物?按無錫澄懷館主人陶心華收藏明清書畫甚精,陶氏一九四九年前受聘于上海唐氏慶豐紡織印染有限公司,任廠長。南田此冊,陶氏非常可能得于民國時期的上海,此前已經吳氏過眼。
惲壽平的繪畫在清代曾開武進一脈風習,而他對近代畫壇究竟產生了怎樣的影響?又怎樣影響了吳湖帆呢?
總的說來,惲壽平在近代的影響主要在于小寫意花鳥畫壇。在這一領域,惲壽平與華新羅是清代兩位繞不開的人物。近人學新羅,主要是因其善畫禽鳥。有清一代擅花鳥者,除了八大山人和揚州八怪中的少數幾人,在重筆墨而輕造型、對后世影響極大的文人畫領域幾乎鮮有善畫禽鳥者,且基本擅長的是大寫意法,在造型上的參考意義并不大,這便是近代小寫意花鳥畫家多宗華新羅的原因。學畫禽鳥如越過華新羅,便須直溯清初的王忘庵了。而在畫花卉上,惲南田則是近代花鳥畫家學習的不二人選,尤其在師法其淡雅清逸卻驚才絕艷的色彩格調上。近代花鳥畫名手,南方如任伯年、謝稚柳、張大壯、唐云、江寒汀,北方如金拱北、王雪濤……都無不受其影響。而如吳湖帆膾炙人口的『鬧紅一舸』,即荷花題材,也是極大地受到了南田的影響,方應運而生。

惲壽平 花卉圖冊
吳湖帆在一九三六年首作『鬧紅一舸』系列的荷花——《霧障青羅》題云:『丙子夏日遣暑寫夢窗詞意,用八大畫法,以云溪設色出之。』可知汲取了八大山人潑墨寫意的手法與惲南田色彩淡逸之法,合兩家于一手,方創出了吳荷清透雅逸的格調。吳氏題及惲南田的設色,落到實處,便是善用水法。由于善于利用水分,惲壽平花卉的色彩顯得特別清透明亮,比傳統的三礬九染、層層暈染的傅色法,有著不可替代也難以比擬的特色與優長,是開啟清明寫意花鳥畫設色法的一大關捩。吳湖帆作荷花以外的花卉畫,在色彩上也莫不受南田的影響,后來他更將此引入山水畫的賦色中(詳后)。然而,相對于花卉而言,近代畫家尤其是山水畫家,受惲南田山水畫影響者卻并不多見,吳湖帆堪稱是其中為數不多的佼佼者。
惲南田嘗自稱其畫山水遜王石谷一籌,因『恥為天下第二手』,故轉畫花卉。然而事實上,這樣的自謙卻歷來為論者所難以茍同。至少在筆者看來,南田山水在清代是堪與石濤、八大鼎足而三的巨匠,可列清代三甲,在四王吳惲并稱的清六家中間,毫無懸念當推第一手。
惲南田的山水畫古淡天真,清冷絕俗,謂倪云林后一人可也。而他與倪畫的不同,在于用墨雖不比倪氏滋潤,用筆卻襲其飛動靈秀,墨法則更趨清逸勁健。南田用筆之靈,是繼黃公望《富春山居圖》后再度涌現的高品,變化多端,出人意料,近代唯陸儼少可相仿佛。相比而言,陸儼少因兼取石濤逸墨,相對顯得更為放縱自由,南田則善于在平淡中求痛快淋漓,筆性更近黃公望,屬于標準的南宗正脈。
我們且通過這套《臨惲壽平仿古山水冊》,來探討惲氏筆墨對于吳湖帆山水畫的影響。
吳湖帆畫山水最初曾習戴熙,這是他的師承決定的。吳湖帆祖父吳大澂作為甲午戰爭的敗軍之將,因『永不錄用』而歸隱鄉里,遂雅好金石,醉心藝文,與同里諸同好創辦怡園雅集。雅集中的山水畫家如顧麟士、顧若波、陸廉夫包括吳大澂本人,皆南派嫡傳。吳湖帆從小便生活在這樣的氛圍中,他作山水畫,初更經陸廉夫啟蒙。戴熙作為正統派余緒,對清末江南畫家影響甚大,怡園諸子中如顧麟士作畫,便深受其影響。因此,吳湖帆少時習山水畫受戴熙影響,實乃順理成章之事。
戴熙之畫,相對正統派的其他傳人,有著鮮明的向宋人重墨傳統回歸的特色。對此,他曾在《習苦齋畫絮》中明確說過:『宋人重墨,元人重筆,畫得元人,益雅益秀,然氣象微矣,吾思宋人……』戴熙作山水,沿襲了南宋舊有的劈斫筆法,將此與南宗渲淡觀念相融合,營造出淡而厚、實而清的筆墨效果。青年時代的吳湖帆受其潛移默化的影響,重水墨渲淡,從習畫之日起,便成為吳湖帆畫的一大特色,貫穿于其一生畫臘行程。陸儼少嘗謂吳湖帆山水『筆不如墨,墨不如色』,撇開價值判斷,實是高手的論。吳湖帆于一九三一年所繪《山水冊》中一開《香雪海》,自題『戴文節公為先外祖韻初沈公畫冊二十幀,今歸吳興龐氏。癸酉七月臨于梅景書屋』,即其師學戴熙的實證。

自幼成長于南畫大本營的吳湖帆,在師學戴熙之外,又復取法正統派與董其昌,包括文徵明、唐六如諸家,其間亦開始接觸惲壽平。
惲壽平顯然是極令青年時代吳湖帆傾倒的畫家,吳氏之于南田,幾可稱每見則擬。吾兄哲東蓄惲氏花卉山水冊十開,乃陳寶琛故物,與此冊流傳線路相近,亦于一九三〇年代中期曾經吳湖帆過眼。倩庵乃與夫人靜淑對臨一過,吳氏臨山水而潘氏臨花卉。惲南田的畫在吳湖帆早年實屬頻繁臨摹者,足見吳氏對南田的喜愛。
此《仿古山水冊》乃南田壯歲所作,用墨清剛婀娜,運筆靈變跳動。擬仿惲南田,為吳湖帆后來用筆追求靈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南田的靈氣是如何融入倩庵的筆端,且借茲為君說之。
如果說吳湖帆畫山水是墨勝于筆的話,那么師學惲南田筆墨,則極大地提升了他的用筆能力。如上所述,吳湖帆畫山水與眾不同的一大特色,乃是墨色滋糯深秀,行筆雖亦靈動,卻綿厚沉郁,這是因他學晚清畫,尤其是戴熙的『開口奶』所決定的,也貫穿于他一生的畫臘。
以《臨惲壽平仿古山水冊》為例,如『筆意在荊董之間』一開,雖筆法全仿南田,卻大有戴熙綿厚深秀的遺韻,而如『柯丹丘古木幽篁』,亦仍有晚清畫綿厚沉郁的特征……我認為吳氏筆墨雖然后來得元人平淡深厚之致,但晚清畫的『第一口奶』仍其真正的基礎。

吳湖帆 仿梅村九友畫冊
用筆趨于靈動,畢竟是吳湖帆從惲南田山水中所學得的精髓。同樣是此開『柯丹丘古木幽篁』,除濕筆仍有晚清畫遺韻,筆道則完全步南田的飛動靈逸。南田此幅源于柯九思,得其筆墨虛靈之致而少其墨法滋潤,此正南田本色。倩庵擬之,墨法雖稱潤澤,卻不類柯氏而仍近晚清人,其筆法生動飛舞,則已非晚清畫所能牢籠。
相對而言,吳湖帆學此冊南田山水,大凡突顯筆法,或者說以線條勾畫為主者,往往甚得南田神韻,如其臨『松雪漁隱』『子久天池石壁』『擬馬文璧』,包括『方方壺云山』諸圖,雖用筆猶稍略欠南田之『殺』,或者說勁爽(山水摹本筆法往往略少原作之勁,是因為求形似,筆墨多少會受到局限,幾不可能超越原作),用墨也顯得相對濕潤,但行筆飄逸瀟灑,卻極得南田妙諦。吳氏師惲,為他既往學自晚清溫潤的格調注入了生機。可以這么說,南田用筆的靈動盤活了原來在民初四王風靡的時代并未顯得有多少出跳的吳氏山水,令其畫在筆墨溫潤之余,日益彰顯筆法生動之致。
吳畫的溫潤加之筆法生動的這種特色,一直成為其筆墨的特色,直至其晚年臨黃大癡《富春山居圖》時,仍體現得異常鮮明與充分:其用筆較原作雖更顯簡逸,但因筆墨的厚重度,卻令畫面絲毫不覺空疏。這種溫潤圓厚的物色,正來自早歲師學晚清畫沉郁綿厚的『第一口奶』。然而,這舊有的南畫基礎,因他后來的不斷進取,此際已漸隱沒,成為一種下意識的的筆墨記憶。吳湖帆在師戴熙之后,又學文徵明的深穆與唐六如的勁爽,特別是師學南田筆法之靈秀,后更進一步上溯元人乃至南宋人,終令他在消化晚清畫營養的同時也日益脫離了晚清畫的藩籬。
進入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吳湖帆得到赴故宮鑒定的機緣,接觸上古名跡愈多,也促使其大量師法宋元人,尤其是元人名跡,其厚實中寓虛靈的筆墨特色逐漸形成,進入一九四〇年代,其畫進入了黃金時代,所作水墨,滋潤厚重,筆精墨妙,比諸元人亦不遑多讓,筆者每謂以濕筆倪云林。
需要說明的是,吳湖帆雖然也曾上溯宋人,但北宋畫深重質實,吳氏除兩宋三趙外,實未盡入其室。如其臨郭熙《幽谷圖》甚多元明人趣味,又如他雖云學北宋人如王晉卿,其畫亦頗有神似處,但實質仍是取法元人唐子華、朱澤民輩(唐子華傳世劇跡《雪港捕魚》當年就曾為梅景書屋收藏)。
吳湖帆壯歲時的筆墨,古厚處尤得力于梅花道人,虛靈處則在南田之外兼取倪云林,漸漸形成了其實中蘊虛、虛中含實、爽勁中蘊含著空靈與飄逸的特色。這成為吳畫筆墨中的難點,亦其亮點。而此亮點,與他師學惲南田諸如此套《仿古山水冊》,亦有著非常直接且重要的關系。
探討了吳湖帆師學惲南田秀逸瀟灑的筆法,我們不妨略談吳湖帆以虛靈見稱的墨法,尤其是筆墨與清淡的色彩相結合的典型面目,便亦來自南田的滋養。雖然這已逸出了本文的主角—惲南田的這套《仿古山水冊》,但卻是惲畫對吳湖帆繪畫影響中不得不說的一大要點。
如前所述,吳湖帆山水為陸儼少論為『筆不如墨,墨不如色』的特點,源自他師學南田花卉飽含水分韻味的色彩,更為其加以變化而別開生面。
吳湖帆用色,主要受南田花卉格調的影響,取法的是其色調與氣韻,而非具體的畫法。隨著吳氏后來上追古人,他畫花卉亦曾取法錢選,但其畫用色用墨的虛靈,卻始終不離南田。落到實處的,如前所述主要是取其獨特的用水之法。
吳湖帆之畫,無論是山水還是花卉,用色鮮亮清透,一經印刷,顯得非常厚重艷麗。況這種艷麗,給人感覺是從灰暗中透出,故雖鮮明,卻顯得特別沉穩且清透潤澤,每每令人不知其所以然。而觀之實物,其畫實際卻淡逸異常,往往出人意料,令人訝異。所以亦有借畫冊揣摩吳湖帆青綠用色者,認為他是在石綠中調入淡灰水墨而成,實則不明就里,不知倩庵善用水法之故。細觀他的青綠山水可以發現,撇開最重的墨色與最亮的石色,往往是在一片淡灰墨色中加入一點極淡的石綠石青,使畫面中的淡墨頓現綠意。他巧妙地利用了『運墨而五色具』的原則,利用視覺的錯覺,造成的妙不可言的色墨效果。而這一切,恰恰源自對水的利用,其核心原則,也正是來自善用水法的南田花鳥畫的啟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