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老鞋匠的縫紉機
- 我的幽藍
- 吉木蟲二
- 2633字
- 2025-07-11 17:31:39
第六章老鞋匠的縫紉機
校門口的老鞋匠姓胡,大家都叫他胡師傅。他的攤位支在一棵大槐樹下,一張油膩發黑的小木桌,一架老掉牙但擦拭得锃亮的“蝴蝶牌”腳踏縫紉機,旁邊掛滿了修鞋的工具和幾雙待取的鞋子。胡師傅五十多歲,背有點駝,臉上刻著深深的皺紋,像風干的核桃皮,常年叼著一個磨得發亮的旱煙袋鍋,話很少,眼神卻銳利得像鷹,手指關節粗大,布滿老繭和劃痕,卻異常靈活。
楊平安攥著那包用布仔細裹著的紙樣,在胡師傅的攤位前徘徊了好幾次,手心都攥出了汗。他看著胡師傅用粗針大線麻利地绱鞋底,用銼刀打磨鞋跟,動作精準有力,充滿了歲月沉淀的技藝。終于,在一個沒什么生意的午后,楊平安鼓起勇氣走了過去。
“胡……胡師傅。”楊平安的聲音有些發干。
胡師傅正瞇著眼給一根粗針穿線,聞聲抬起頭,渾濁的眼睛掃了楊平安一眼,又低頭繼續穿針,只是從鼻子里“嗯”了一聲。
“我……我想……借用一下您的縫紉機。”楊平安趕緊把布包打開,露出里面厚厚一疊裁剪好的硬卡紙樣,“還有……想請您指點指點。我想……自己做雙靴子。”他把那雙沉重的大頭鞋和那個舊鹿皮包也放在了小木桌上。
胡師傅穿針的動作停住了。他放下針線,拿起一塊卡紙樣片,翻來覆去地看。又拿起大頭鞋,掂量了一下,再摸了摸鹿皮包的厚度和韌性。最后,他那雙銳利的眼睛定格在楊平安臉上,帶著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訝。
“自己……做靴子?”胡師傅的聲音沙啞低沉,帶著濃重的口音。他指了指桌上的東西,“用這些?”
“嗯!”楊平安用力點頭,眼神里充滿了懇求和期待,“我……我畫了樣子,就是……沒做過,怕弄壞了您的機子……”他把自己熬夜畫的最終版圖紙也小心翼翼地展開在胡師傅面前。
胡師傅沒說話,只是拿起圖紙,湊近了仔細看。圖紙上線條清晰,標注詳細,分解圖一目了然。他看得很慢,粗糙的手指在圖紙上滑動,偶爾在某個關鍵部位停留片刻,眉頭微蹙。楊平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過了許久,胡師傅放下圖紙,又拿起卡紙樣片,對著鹿皮包比劃了一下,似乎在估算皮料夠不夠。終于,他吐出一口辛辣的煙,把煙袋鍋在鞋砧子上磕了磕,慢悠悠地說:“后生,想法……挺野。”他頓了頓,看著楊平安緊張的樣子,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行吧。晚上收攤后,機子借你用。皮子……你自己裁,針腳……我教你。弄壞了皮子,算你的。弄壞了我的機子……”他拍了拍那臺老舊的蝴蝶牌,“你得賠。”
“謝謝胡師傅!謝謝您!”楊平安大喜過望,連連鞠躬,“我一定小心!弄壞了我肯定賠!”懸著的心終于落回肚子里,巨大的喜悅讓他幾乎要跳起來。
當晚,楊平安早早來到槐樹下。胡師傅已經收好了其他東西,只留下縫紉機和小桌子,還有一盞掛在樹枝上的、發出滋滋電流聲的昏黃燈泡。夜風微涼,吹得燈泡搖晃,投下晃動的光影。
在胡師傅言簡意賅的指點下,楊平安開始了他的“工程”。第一步,拆解。他用胡師傅提供的鋒利裁皮刀,小心翼翼地拆開那個舊鹿皮包。厚實的鹿皮帶著韌性和歲月的痕跡,拆解過程異常費力,鋒利的刀刃好幾次差點劃破手指。接著,他按照紙樣,屏住呼吸,在鹿皮背面用劃粉仔細描線,然后用裁皮刀沿著線條切割。刀鋒切入堅韌皮料的感覺,帶著一種奇異的阻力,每一刀都需全神貫注,稍有不慎就會切歪或者浪費寶貴的皮料。汗水很快浸濕了他的鬢角。
胡師傅叼著煙袋鍋,坐在一旁的小馬扎上,瞇著眼看著,很少說話。只有當楊平安的動作明顯不對,或者要下刀裁切關鍵部位時,才會突然出聲:
“刀拿穩!順著皮子的勁兒走!”
“這里,留出縫份!至少半指寬!”
“那塊皮子有暗傷,別用!用邊上那塊!”
楊平安像個小學生一樣,全神貫注地聽從指揮。鹿皮被裁成一塊塊形狀各異的部件:靴筒的前后片、側翼、鞋頭蓋、后跟加固片……在昏黃的燈光下,散發著皮革特有的氣息。
接下來是處理那雙大頭鞋。楊平安需要把原鞋的帆布鞋幫拆掉,只留下堅固的輪胎底和包裹著鋼片的鞋頭部分作為靴子的“地基”。這更是個力氣活。粗硬的麻線和加固的鉚釘異常頑固。胡師傅遞給他一把結實的斜口鉗和一個小撬棍。楊平安咬著牙,手指被粗糙的鞋幫邊緣磨得生疼,虎口震得發麻,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那些頑固的部件拆下來。當他終于把那塊厚重、帶著鋼片鞋頭的輪胎底完整剝離出來時,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感覺像打贏了一場攻堅戰。
最后,也是最關鍵的一步——縫合。胡師傅終于站了起來。他示意楊平安讓開,自己坐到縫紉機前,調試了一下針距和線的張力。他拿起兩塊裁好的鹿皮靴筒后片,邊緣對齊。
“看好了。”胡師傅的聲音依舊低沉,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認真。他踩動踏板,老舊的縫紉機發出“嗒嗒嗒”的輕響。針頭在厚實的鹿皮上快速起落,留下一行筆直、細密、均勻的線跡。他的手指穩穩地推送著皮料,動作流暢而富有節奏感,仿佛那不是兩塊皮子,而是柔軟的布料。
“走直線,手要穩,皮子要推平。線跡要密,吃進皮子里才結實。”胡師傅示范了幾厘米,然后讓開位置,“你試試。先拿邊角料練手。”
楊平安緊張地坐下,學著胡師傅的樣子,將兩塊邊角料對齊,踩下踏板。縫紉機針立刻發出一聲刺耳的“咔噠”聲,針頭“啪”地一聲斷了!線也絞成了一團亂麻!
“嘶……”楊平安倒抽一口涼氣,臉瞬間白了,驚恐地看向胡師傅。
胡師傅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默默換上一根新針,重新穿好線。“急什么?皮子厚,吃勁,下針要勻,踩踏板要穩,別猛踩!再來。”
在胡師傅嚴厲的目光和簡短的指令下,楊平安像個蹣跚學步的孩子,開始了艱難的練習。斷針、跳線、線絞成一團、縫歪……狀況百出。廢棄的邊角料堆了一小堆。汗水順著他的下巴滴落在冰冷的縫紉機臺面上。手指被皮料邊緣割破,滲出血珠,他也顧不上擦。他咬著牙,一遍遍地嘗試,努力尋找著那種“勻”和“穩”的感覺。寂靜的夜晚,只有槐樹葉的沙沙聲、縫紉機時斷時續的“嗒嗒”聲、楊平安粗重的呼吸聲以及胡師傅偶爾一兩聲低沉的指點。
不知過了多久,當楊平安終于能在邊角料上縫出一條勉強算得上筆直、針腳還算均勻的線跡時,胡師傅點了點頭,只說了一個字:“行。”然后他指了指那些裁好的靴子部件,“今晚先到這。明晚,開始縫靴筒。”
楊平安如蒙大赦,感覺渾身像散了架,但看著那堆被自己親手裁剪出來的皮料部件,看著縫紉機上那根沒有斷的新針,一股巨大的成就感油然而生。他站起身,對著默默收拾工具的胡師傅深深鞠了一躬:“謝謝您,胡師傅!”
昏黃的燈泡下,胡師傅佝僂的背影頓了一下,沒回頭,只是揮了揮手,示意他趕緊走。槐樹的影子在夜風中搖曳,將這一老一少的身影拉得很長。縫紉機的“嗒嗒”聲似乎還在耳邊回響,那是通往夢想的腳步聲,笨拙、艱難,卻無比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