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銹跡斑斑裹著黑漆漆污漬的下水道井蓋被推開,呼哧呼哧的劇烈喘息聲中,一個人影從下水道里爬了出來。
濃郁的惡臭隨著打開的下水道飄灑到四周,但從下水道里爬出來的那個人影對于這些異味卻恍若未覺,只是在爬出下水道后,半跪在地面上,愣愣地打量著周圍。
殘破,老舊,斷壁殘垣。
水泥地面龜裂的街道兩側,大量的垃圾堆疊,潮濕臟臭的紙皮和不知裝了些什么東西的碩大塑料袋,一個個摞得老高。
更遠一些的位置,是大片曾經可能是四五層,又或者更高一些的建筑,只是現在已然連片坍塌倒下,除了還有那么一兩面傾斜著的墻壁殘留著,其他地方基本上都是亂糟糟的廢墟。
入目所見盡是狼藉。
“……老北寨?廢棄之地?!”
楊越在看到這地方的時候,腦海里忽然就浮現出了兩個名稱。
老北寨,越秀府城西北面的一個三不管地帶。
而所謂廢棄之地,大概就是不知是何原因,地方上的越秀府一直對老北寨缺乏有效的管理,久而久之這老北寨也就成了不法之地,各路逃犯、賊盜、不法之徒和黑幫分子都混居此處。
當然,這些是官方的說法,民間對于老北寨并不排斥。
這塊區域雖然混亂些,但亂中有序,有便民市場,有交易黑市,有美食街,有修理廠,除了一部分盤踞其中的幫派分子和法外之徒,其實絕大多數在里面生活和謀生的都是普通人。頗有些類似楊越上一世聽過的某個城寨的樣子。
不過,十幾年前越秀府這邊似乎發生了一場大地震,老北寨這個三不管的地方,幾乎所有的房屋都坍塌干凈。到處的斷壁殘垣無人清理,也沒有重建,成了現在大多數人口中的荒廢之地。
而這些記憶……
楊越像是再度驚醒一般,從方才的一瞬茫然里回過神。
他俯身低頭,看了一眼黑漆漆的下水道井口,手腳麻利的伸手將之前那塊被他推開的井蓋,重新裝了回去。
然后,他起身掃了一眼仿佛蜘蛛網一樣碎裂破敗的街道,目光落到了一段涂著紅色糕點涂鴉的斷裂矮墻,沒有再猶豫和停留,幾步就朝著那矮墻方向跑了過去。
躲進矮墻后,楊越望了一眼下水道井蓋方向,耐心等待了一陣,確定沒有什么動靜后,又掃了一眼周圍,發現四下無人,這才靠在墻上,輕輕呼了口氣。
“……不是我的身體,不是我的世界……”
楊越靠墻半蹲,呼吸漸漸喘勻,眼睛盯著前方狼藉的廢墟,腦海里有記憶在翻滾。
“……老北寨,越秀府,東平郡國,分封,……”
“……學生,周末,回家,暈倒,被人綁架……”
碎片式的畫面和信息,仿佛電影片段一樣,在楊越腦海里浮光掠影而過。
之前在地底的時候,他驟然在這具身體里醒來,接著又見到了那遭遇那恐怖的怪物,根本顧及不了其他。
而在脫困之后,從下水道爬出來,驟然見到周圍的環境,許多東西一下子就蘇醒。
而且,越來越多……
“不過,‘我’現在應該處于一個很危險的境地……”
楊越眼睛微瞇,身體靠坐殘破的墻頭稍稍放松幾分,消化起腦海里那些“蘇醒”的記憶。
對于這些記憶,他理解起來沒有半分的困難,這些東西本就是藏在他的大腦里,只是現在被另一個意識所讀取。
通過腦海里的記憶,他開始分析起自身的“遭遇”和處境。
“……11個半小時,我是在11個半小時前,經過這條路的時候,被人從身后捂住口鼻迷暈的……”
大約是在十一個小時前,他離開越秀公學,經過了離這老北寨不遠的新棚戶區,突然遭遇到了襲擊,有人用了什么東西從后面捂住他的口鼻,直接就昏厥了過去。
等他再次醒來的時候,見到的就是地底恐怖的那一幕。
“……所以我是很無辜的被人綁了,弄去喂養那怪物的?還是說,有什么其他的緣由?”
楊越不斷翻找著腦海里的那些記憶,希望能夠找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一個最基礎的推斷,那就是環境。他遭遇了異常情況時,所處的一個環境。
新棚戶區或者說新北寨,距離這老北寨廢墟大概有兩三公里,而之所被稱作新棚戶區,那是自然是老北寨這邊是老棚戶區。
棚戶區,其實也就是貧民區。
在東平郡國的大多數城市,都有棚戶區,規模或大或小。這些棚戶區的形成,大多數是由于地方逃荒、打工、乞討等,或是失去土地想要在城市之中謀生的,還有一些破產者大量匯集后,在一起生活、安頓,長年累月逐漸形成。
而越秀府這個新棚戶區出現的原因其實也很簡單,那就是十幾年前老北寨被毀,雖然也死了很多人,但還是有相當龐大的底層人口無家可歸。大量流離失所的貧民開始在距離老北寨不遠的區域聚集起來,然后又有其他流離者和尋求謀生的人群匯入,漸漸的一個新的貧民區也跟著誕生。
“那,那個地底的怪物,與老北寨,又或與棚戶區是有什么關聯……”
楊越根據現在所在的位置,跟著想到了地底的那個恐怖怪物。
他雖是驟然在這具身體蘇醒,可匆匆一瞥之下,其實也發現了方才那場景似乎是某種……獻祭……
忽然。
楊越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微微側頭朝左右掃了一眼,仿佛在找尋。
只是,左右空無一物,身邊也無任何動靜。
他又緩緩低下頭,舉起自己的雙手。
此刻的他身上的衣物只是臟臭一些,除了幾處線頭崩開有些撕裂外,總體還算完好。
但——
他的一雙手,手背微微發紅,手指骨節上面還沾染了已經干涸呈現暗綠黑紅顏色的污垢。
“真的是我么?”
楊越看著有些紅腫的手背和上面沾染的污垢,似若有所思,又似有些不確定。
他的耳畔再沒有聽到那沉重的喘息聲,以及那仿佛計時器一樣的數數聲。
之前的一切遭遇仿若幻覺。
但楊越看著自己的雙手,又很清楚的知道,是真實的。
嘩啦——
嘩啦——
突然,遠處有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楊越心頭微動,從矮墻后面探出頭朝外望去,遠遠的就看到大概五十多米外的一條殘破街道上,一隊人小跑著快速經過這片廢墟。
這隊人大概有二十個左右,身上都是穿著某種制式的黑色作戰服,肩上背著步槍,行動干練,動作迅速。
“這是越秀府的武裝警備。”
楊越在看到這些人的時候,直接從他們的衣著裝扮認出了他們的身份。
作為越秀府的武裝警備力量,在很多場合都有出行和執勤,一般人并不陌生。
不過,真正讓楊越覺得詫異和驚奇的是……
這隊二十多名武裝警備的最后面,跟著一個高大身影。
這高大身影比其他人高出了兩頭有余,少說也有兩米一二,體型更是魁梧得夸張,且與身后的那些武裝警備的黑色制式作戰服截然不同,他是一身厚重的金屬鎧甲。
頭部帶著一個全面罩的金屬頭盔,頂端有根仿佛槍頭一樣的裝飾高高豎立。頭盔下面的脖頸處是魚鱗一樣的甲片,看不到任何縫隙。寬闊的肩膀上,覆蓋著帶有仿佛狼首一樣的尖刺狀凸起的肩甲。
胸腔和后背還有手臂,被流線型紋路的合金金屬覆蓋,又有類似于昆蟲一樣的金屬骨骼,在各個活動關節處支撐保護。
整個人奔跑起來,沉悶的腳步聲和金屬的足底護具,直接踏碎了許多地面水泥碎塊,沙塵飛揚間,仿佛一頭鋼鐵兇獸。
唰——
就在這時,就在楊越目光落在那一身機械外骨骼的武裝警備人員的一瞬,那一直跟在隊伍后方的那外骨骼裝甲戰士,竟是仿佛覺察到了什么,猛地轉過頭,金屬頭盔上的護目亮起兩道紅芒,宛如猛虎回頭,目光穿過了上百米的距離,瞥向了楊越所在的矮墻方向。
剎那間,楊越心臟猛然狂跳起來,汗毛倒豎,全身肌肉都跟著繃緊。
只這一瞥,一股強烈的危機感油然而生,而他的耳旁,仿佛又隱約聽到小孩子數數的聲音,以及……那瘋狂暴虐沉重如雷的呼吸聲。
好在僅僅只是一瞬,那個機械外骨骼戰士從遠處瞥了眼楊越藏身的方向,復又轉過頭繼續前行。
呼——
而在那機械外骨骼戰士轉頭離開后,楊越跟著緩緩坐回矮墻,再次無聲的舒了一口氣。
耳畔,那若隱若現的數數聲和沉重的喘息聲也跟著隱去。
“……還有這種東西么?!”
楊越稍稍平復了一下情緒后,身體靠在矮墻邊,腦海里翻騰的記憶正在被他快速接收和讀取。
在這些記憶里,有那些武裝警備人員的信息,但這樣的機械外骨骼戰士,卻是一片空白。
其實真要說機械外骨骼戰士也不是什么特別的東西,只是在楊越消化的記憶里,這個世界……不,至少在他所接觸到的越秀府,可還不是什么科技發達的世界……生產力水平有些像上一世的三四十年代,或者說是八九十年代……
這方面的記憶多少有些模糊,或者說前身并沒有太多的概念,他一時衡量起來也不那么準確。
“說起來,那身裝甲似乎沒有發現能量源在哪?!”
楊越思維微微有些發散。那個出現的機械外骨骼戰士,讓他這會都有些不太回得過神。
只是,他這個身體關于這方面的記憶幾乎沒有,不是那種記憶被刪除的沒有,而是從小到大,從來沒有見過聽過。
還有之前那地底遭遇的怪物,好像也沒有一丁點兒相關的信息。
“不太正常,但又好像很正常……”
楊越在將這個身體的記憶翻找了一遍,且快速消化之后,已然能夠理清一些東西。
有些事情本就不是普通人就能夠了解到的。
消息閉塞,刻意封鎖,還有所處的層次地位身份……
有些信息本也不是每個人都能接觸到的。
他的身份。
學生。
越秀公學,十年級生,換做前世,也就是個高中生。
而他的出生,他的家庭——
楊越翻找到這一部分記憶,臉上忽而再度凝眉起來。
且這次眉頭糾結,難以舒展。
他在越秀府讀高中,但家并不在這里,而是在越秀府下轄的秀水鄉再下面一個偏僻的村子。
童年生活雖艱辛,但還勉強過得去。可在十幾年前,他這一世身體的父母于越秀府的那場地震遭遇了意外,一切就變得更加艱難困苦起來。
父系這邊沒有什么親戚也聯系不多,這些年他都是跟著外祖父一起長大。
關于成長生活的細節,其實也沒有太多可說的,就是——干活。
家務活,農活,雜活,各種活……
洗衣,做飯,挑水,砍柴,養雞養鴨,打草喂豬,插秧,除草,施肥,除蟲,打谷,晾曬,繳糧……
而家務和農活之外,還有各種上山摘野果草藥,下水摸魚蝦龜鱉,還有抓各種能入藥的螞蟥,銀環蛇之類的補貼家用。
“……還真是……苦……”
楊越將心神從這些幾乎能熬成汁的苦水記憶里抽離出來,再度伸出雙手,微微有幾分恍惚。
這一次看著雙手,發現除了那些暗綠黑紅的臟污,還能看得出手掌皮膚粗糙如樹皮,關節處老繭厚重,黢黑的手背和手臂上,青筋明顯,不少地方都有些新舊不一的劃痕傷口。
雖然沒有鏡子洞察自己的身形樣貌,但只從手腳胸腹也大概看得出他現在體型較為干瘦,皮膚也偏黑,身形尚未完全長成,可大約常年勞作和飲食的緣故,相對粗大的骨架上也能夠看到由于低體脂而形成幾乎快要拉絲的肌肉。
“嗯,對了,我昨天是一周的課程結束,準備返回幾十公里外的家……收稻谷的……”
看著自己的雙手,楊越腦海里突然蹦出了一件事情。
他在越秀公學讀十年級,由于路途的緣故,再加上家庭條件窘迫,每次往返的路費不低,所以他現在已經不像在秀水鄉讀初中那樣,一周就會回家一次。
這回也是讀公學后第一次回去,而回去的原因自然是為了趕秋收打谷子,順便再帶些米糧和生活費回校。
這種普通得再普通的底層生活,與楊越方才穿越到這個世界,見到的那詭異恐怖的怪物,讓他有著一種極其突兀的割裂感。
似乎這個世界是存在某些特殊存在的,可于普通人而言,卻完全無暇顧及那些東西,他們所能夠觸碰的,就是生活的艱辛。
“……今日我非我,今日我是我,且適應、且習慣……其他再說……”
楊越慢慢消化著腦海里的記憶和細碎點滴的情感,許多畫面宛如跑馬燈飛掠而過,一時頗有莊周夢蝶之感。
又過了小片刻,似有些東西已難分我非我,他才緩緩從墻角站起身。
先是抬起頭看了下,天色微青,已是早晨。
又左右打量了一陣,發覺在那隊武裝警備和那個機械外骨骼戰士離開后,周圍一片寂靜,并無人再經過。
沒有在原地繼續逗留,在大概判斷對了方向后,他就朝老北寨東邊的一條殘破斑駁的小路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