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太平觀
- 不滅之光:赤子的諸天之旅
- 惜我致命
- 3360字
- 2025-07-16 22:12:41
鐘聲第七響時,雨絲忽止,像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掐斷了源頭。井火街盡頭,太平觀山門洞開,兩盞絳紗燈籠在檐角晃蕩,燈罩上朱筆寫著“太平”二字,被雨洇開,血似的往下淌。
觀主李寒山早年在武當掛單,后因觸犯門規被逐,卻在太平鎮扎根,三十年間修橋補路、施藥濟貧,鎮上人敬他如半仙。此刻他身披紫緞八卦衣,負手立于丹墀,身后供著真武大帝,金漆剝落,露出泥胎,像一具被歲月啃噬的骸骨。
“老衲候諸位多時。”李寒山聲如銅鐘,卻帶著夜露的濕意。他目光掃過蘇硯腰際聽雪劍,微微頷首,“劍未染血,善哉。”又掠過陸仁掌心,“綿掌柔而不弱,后生可畏。”
顧湄指尖銅錢輕響,卦象未出,先蹙眉:“觀中陰氣盤結,如井中沉鐵。”
洪讓鼻翼翕動,臉色愈發陰沉:“赤陽草、寒髓粉、鬼燈引……李觀主好手段。”
李寒山不辯,只側身讓路:“今夜中元,太平觀開醮超度亡魂。諸位既與柳寒蟬有舊,不妨入內一觀。”
丹墀下,三十六盞銅燈按天罡之數排布,燈芯浸過松脂,火苗卻泛著青碧,映得人臉如鬼。燈陣中央,新立一座小壇,壇上供著一盞魂燈,燈罩以人皮紙糊成,燈油竟透出淡淡藥香。
阿梨抱鍋躲在陸仁身后,小聲數燈:“一、二……三十六盞,比鍋沿缺口多二十九。”
林豆緊張得直咽口水:“我、我聽說超度亡魂要唱《破地獄偈》,待會兒誰唱?”
杜青握劍,指節發白:“我更擔心唱完《破地獄》,咱們自己先進地獄。”
李寒山抬手,鐘磬齊鳴,一道嘶啞嗓音自殿內傳出,如鈍鋸刮骨:
“酆都開,鬼門開,
亡魂路上莫徘徊。
劍底血,掌中灰,
一盞青燈照夢回——”
歌聲中,魂燈火苗暴漲,燈罩上人皮紙浮現少女側影,眉目與沈青燈有八分相似,卻更稚嫩。陸仁心頭一震:這是沈青燈早夭的妹妹“沈碧燈”,十年前與柳寒蟬同入武當,后死于寒脈反噬。
顧湄銅錢疾射,封住燈陣生門:“李觀主,以活魂煉燈,不怕天譴?”
李寒山嘆息,從袖中摸出一卷殘經,封面《陰符經》三字已被血糊住:“貧道欠柳寒蟬一條命,更欠沈家一個交代。今夜借諸位綿掌、劍炁、銅錢、藥力,補全燈陣最后一角——”
話音未落,殿頂瓦片轟然炸裂,一道灰影挾雨撲下,靜蟬劍雖斷,劍氣尤厲,直取魂燈。柳寒蟬披發浴血,眼中卻無戾氣,只有深井般的絕望:“青燈已散,碧燈不可再滅!”
蘇硯聽雪劍出鞘,劍光如匹練橫空,攔住柳寒蟬去路:“師兄,回頭!”
柳寒蟬不答,斷劍劃破掌心,血灑魂燈。燈罩得人血,火苗竟由青轉赤,少女虛影愈發清晰,張口欲言,卻只發出“嗬嗬”風聲。
洪讓怒極,藥粉化作漫天青焰,卻被李寒山袖中拂塵一卷,盡數撲滅:“洪施主,莫誤了吉時。”
陸仁忽地踏前一步,綿掌柔勁透入地面,三十六盞銅燈同時一顫,火苗矮了三分。他朗聲道:“魂燈續命,需以陰時陰刻之人心頭血為引。李觀主既布此陣,想必已備好祭品——”
他目光掃過燈陣,最終落在阿梨懷中大鍋。鍋底殘存藍火,正是沈青燈魂燈碎片所化。陸仁心頭雪亮:李寒山要的不是阿梨,是那口鍋——鍋以寒鐵鑄就,曾鎮銅鑼峽水眼,可納百陰。
阿梨似有所感,抱鍋后退,后背抵住丹墀。李寒山卻微微一笑,拂塵指向丁卯:“陰年陰月陰時,少年血最純。”
丁卯被道童押出,口中塞布,眼中滿是驚惶。柳寒蟬斷劍垂地,血順劍尖滴落,與丁卯淚混在一處。蘇硯劍尖微顫,顧湄銅錢嗡鳴,洪讓指間藥粉簌簌而下,卻無一人先動。
僵局之際,玄霄忽地暴起,黑影如電撲向魂燈。李寒山拂塵橫掃,犬身半空被擊飛,重重撞在供案。案上真武大帝泥胎晃了晃,金漆剝落處露出內里烏黑木心——竟是一截雷擊木。
陸仁目光一凝:雷擊木鎮陰,卻被金漆封煞,李寒山好深的算計!他不再猶豫,綿掌化剛,一掌拍向供案。案裂木碎,雷擊木芯暴露,殿內陰氣如潮倒灌,三十六盞銅燈同時熄滅。
黑暗里,魂燈赤火驟滅,少女虛影發出一聲凄厲哀鳴,化作流螢四散。柳寒蟬跪地,以斷劍撐身,血淚交流:“終究……救不得……”
李寒山卻大笑,笑聲震得殿瓦簌簌:“燈滅魂散,貧道也解脫了!”他反手一掌拍向自己天靈,掌未落,一道劍光自暗處掠來,斬斷其腕。劍光之后,露出一張與柳寒蟬七分相似的臉——竟是武當執法長老“柳觀海”,柳寒蟬叔父。
“寒山,你執念太深。”柳觀海聲音蒼老,卻如晨鐘暮鼓,“十年前我放你走,是望你自省,不料你竟以活魂煉燈,罪無可赦。”
李寒山跌坐血泊,望著斷腕苦笑:“我執?師兄執?武當執?天下人皆執……”他目光渙散,最后落在陸仁腰間玉佩,“玉未碎,人未倒……好,好……”
言罷氣絕。殿外,中元月色穿云而出,照得井火街如洗。柳觀海收劍,向蘇硯等人拱手:“貧道奉掌門令,迎諸位回山。柳寒蟬……隨我回刑堂。”
柳寒蟬不語,只將斷劍橫于頸側。蘇硯劍柄輕挑,震飛斷劍:“師兄,你欠武當一個交代,更欠自己一個交代。”
柳寒蟬望向夜空,良久,一滴淚落在斷劍:“好,回山。”
太平鎮事了,兩艘烏篷船再次泊于風雨渡。前船多了柳觀海與柳寒蟬,后船仍是陸仁一行,只多了一口以紅布封口的薄棺——棺內沈碧燈遺骨,由阿梨抱鍋焚香,一路相送。
江面薄霧再起,卻比來時淡了許多,像被月光濾過。老艄公姜老九蹲在船頭,旱煙鍋里火光忽明忽暗:“老規矩,前船重,后船輕。前船裝棺,后船坐人。”
棺木上覆著武當玄色道旗,旗角繡北斗七星,被江風吹得獵獵。柳寒蟬盤坐棺側,斷劍橫膝,目光落在江心月影,仿佛想從碎銀般的波光里撈出十年前的自己。
后船上,丁卯抱著李寒山遺物——那卷血糊的《陰符經》與雷擊木芯,眼眶紅腫卻無淚。林豆想安慰,張了張嘴,只憋出一句:“我……我下山給你買糖人。”
杜青擦拭長劍,劍身映出少年緊繃的下頜:“第一次見血,第二次見棺,江湖……比我想的冷。”
阿梨把大鍋倒扣在甲板,鍋底藍火已熄,只剩一圈焦黑。她小聲問陸仁:“師父說,鍋缺七口,渡七人。如今渡了八個,第八個……是棺里的姐姐嗎?”
陸仁望向江心,月影被櫓聲攪碎,又緩緩聚攏。他答非所問:“江湖很大,一口鍋裝不下,但一顆心可以。”
銅鑼峽口,暗礁依舊如犬牙,浪花卻不再猙獰。顧湄拋銅錢,卦象清朗:“水風井,改邑不改井——無喪無得,往來井井。”
洪讓將酒葫蘆遞給柳觀海:“長老,喝一口,壓驚。”柳觀海搖頭,卻接過雷擊木芯,以指為刀,削成七枚木符,分給眾人:“雷擊木鎮邪,武當弟子,當鎮心魔。”
行至峽中,忽聞上游笛聲,清越如鶴唳。一葉小舟破霧而來,舟頭立著青衣少女,懷抱竹笛,眉目與沈青燈有三分相似,卻更靈動。她遙遙拱手:“太平鎮沈氏遺孤沈聽雪,奉家祖遺命,送諸位出峽。”
笛聲一轉,暗礁間竟現出一條水徑,如被無形之手分開。小舟引路,兩船相隨,峽內水聲漸歇,仿佛江神亦側耳。
出峽時,月已中天。沈聽雪收笛,拋來一物——是一只白瓷小瓶,瓶內盛著半瓶清水,水中有星子閃爍。
“家祖遺言,”少女聲音被江風吹散,“魂燈雖滅,星火可傳。此水名‘聽月’,以太平井水釀三年,能照見心底最軟處。諸位若有一日迷失,飲一口,或可回頭。”
阿梨捧瓶,指尖沾水,輕點鍋底焦痕,焦黑處竟現出一彎新月。她驚喜抬頭,卻見沈聽雪小舟已隱入霧中,只剩笛聲裊裊,如魂燈最后一點余燼。
子夜,兩船重入漢江主道。前方武當山輪廓如剪影,金頂燈火在望。柳觀海忽然開口,聲音低卻清晰:“掌門有令,甲子屆弟子下山采買,另加一項——查明太平鎮地脈異動。如今地脈已平,諸位功過,回山再議。”
蘇硯望向陸仁,目光欣慰:“綿掌柔中帶剛,劍炁剛中藏柔,你們這一屆,比咱們當年強。”
陸仁拱手,雨水順著鬢角流下,卻掩不住眼底光亮:“若非師兄師姐鋪路,哪來今日陸仁。”
丁卯忽地跪倒,向柳觀海重重叩首:“弟子愿入武當,學劍鎮邪,不再讓太平鎮……再出第二個李寒山。”
柳觀海扶起他,雷擊木符貼其掌心:“武當山門,為有心人開。”
黑犬玄霄忽地長吠,吠聲清越,驚起江灘宿鷺。鷺鳥振翅,掠過船頭,翅尖沾著月光,像撒了一把碎銀。
陸仁站在船尾,回望來路。風雨渡已遠,太平鎮燈火如豆,銅鑼峽口霧散云開。他低頭,掌心綿掌勁力未散,像一條溫潤的河,正緩緩流向更遠的江湖。
阿梨把大鍋重新翻正,舀一瓢江水,舀一瓢“聽月”,鍋底新月映著少年們未染風霜的臉。她小聲道:“術脈說,喝口熱的,才算真正回山。”
林豆抱著空腌菜壇子,傻笑:“我……我把壇子保住了,還保住了棺材。”
杜青用布仔細擦拭長劍,劍身映出少年通紅的臉:“第二次見血,沒丟劍脈的臉。”
江風拂面,帶著初秋的涼,卻不再刺骨。鐘聲自武當山深處傳來,一聲又一聲,穿過銅鑼峽的風,穿過太平鎮的雨,穿過少年們尚未長成的江湖夢,悠悠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