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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咸魚歸塘,深海囚籠破

賓利無聲地滑過新加坡深夜的流光,將圣瑪利亞醫(yī)院那慘白的燈塔徹底拋入黑暗。車廂內(nèi)溫暖舒適,頂級皮革的氣息混合著車載香薰淡雅的雪松味,隔絕了窗外的喧囂與濕熱的夜風(fēng)。沈青黛蜷縮在寬大柔軟的后座里,指尖無意識地?fù)钢菩闹心菑埍涞?、印著沈氏火漆的邀請函。羊皮紙?zhí)赜械拇旨c感磨著皮膚,仿佛在無聲地提醒她即將踏入的,是另一個她竭力逃避的、同樣沉重的世界。

沈聿白坐在她身側(cè),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他微微側(cè)頭,看著沈青黛蒼白失神、將臉埋在陰影里的側(cè)影,溫潤的眼底翻涌著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他沒有說話,只是將車內(nèi)溫度調(diào)高了一度,又將一個柔軟的靠枕輕輕放在她身側(cè)。

車子最終駛離了繁華的城區(qū),沿著一條靜謐的、被高大熱帶植物掩映的私家公路蜿蜒而上??諝饫锏男鷩毯湍藓绫粡氐走^濾,只剩下蟲鳴和樹葉摩挲的沙沙聲,帶著一種與世隔絕的、古老而沉重的寧靜。

車燈劃破濃重的夜色,照亮了前方一片依山而建的龐大建筑群。飛檐斗拱,白墻黛瓦,在婆娑的樹影和朦朧的月光下,透出一種歷經(jīng)歲月沉淀的、無聲的威嚴(yán)。朱漆大門緊閉,門前蹲踞著兩尊造型古樸、線條剛硬的石獅,在燈光下投下巨大的、沉默的陰影。門楣之上,一塊巨大的黑底金漆匾額高懸,兩個遒勁有力、仿佛帶著千鈞重量的古篆大字,在夜色中散發(fā)著幽冷的光澤——

沈園。

不是沈家老宅,是沈園。一個“園”字,圈起的不止是宅邸,更是數(shù)代傳承的根基、規(guī)矩與……牢籠。

沉重的朱漆大門無聲地滑開,車子駛?cè)?。沒有燈火通明的前庭,只有沿著青石板路兩側(cè)次第亮起的、造型古樸的石燈,昏黃的光暈在濃密的古木枝葉間跳躍,將巨大的樹影拉扯得光怪陸離。空氣里彌漫著潮濕的泥土氣息、草木的清香,還有一種……若有似無的、沉郁的線香味道,仿佛這座龐大的莊園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沉默的香爐。

車子在一座更為古樸、透著森嚴(yán)氣息的院落前停下。院門同樣是沉重的黑漆木門,上方一塊小匾,寫著“清漪院”。沈聿白率先下車,為沈青黛拉開車門。

“這里是后山溫泉別苑,最是清靜?!鄙蝽舶椎穆曇粼诩澎o的夜色中顯得格外溫潤清晰,“按你小時候……喜歡的格局布置的。先安心住下?!?

小時候?沈青黛的指尖在邀請函上收緊。屬于原主的、那些模糊而冰冷的記憶碎片再次翻涌——嚴(yán)厲刻板的祖父,沉默寡言的父親,空曠得令人心慌的回廊,無處不在、令人窒息的規(guī)矩……沒有溫暖,只有束縛。她喜歡的格局?她……喜歡過嗎?

她沒說話,裹緊了身上單薄的衣物(老管家臨時準(zhǔn)備的),跟著沈聿白踏入了清漪院。

院內(nèi)果然清幽。假山疊石,曲徑通幽,引來的溫泉水在夜色下氤氳著淡淡的白色霧氣,帶著硫磺的氣息。一棟兩層的中式小樓掩映在幾株高大的梅樹后,燈火柔和。

推開主屋的門,暖意混合著淡淡的、清冽的梅香撲面而來。屋內(nèi)的陳設(shè)古樸雅致,一桌一椅都透著厚重的年代感,卻又被打理得一塵不染??諝饫飶浡环N奇異的安寧,仿佛時間在這里都流淌得格外緩慢。

“熱水備好了。換洗衣物在里間?!鄙蝽舶滓叩嚼镩g的臥室門口,聲音溫和,“好好泡個澡,什么都別想。我就在隔壁書房,有事隨時叫我?!?

他說完,沒有停留,轉(zhuǎn)身走向了走廊另一端的房間,輕輕關(guān)上了門。將這片刻意營造的安寧,徹底留給了沈青黛。

沈青黛站在空曠的臥室中央。巨大的疲憊感如同實(shí)質(zhì)的潮水,終于洶涌地漫過全身。她扔掉那個沉重的沈氏文件袋,像甩掉一個燙手的枷鎖。踉蹌著走進(jìn)浴室。

巨大的青石浴池里,溫泉水汩汩流淌,熱氣蒸騰。她將自己整個沉入滾燙的水中,直到水面沒過頭頂。灼熱的水流包裹著冰冷的身體,也似乎要燙掉她皮膚上殘留的醫(yī)院消毒水味、傅司珩的血腥氣、和那揮之不去的、被強(qiáng)行烙印的深海氣息。

窒息感短暫地襲來,又被她猛地破水而出!她大口喘息著,水珠順著濕透的發(fā)梢滾落,分不清是溫泉水還是別的什么。她用力搓洗著手腕,那里,沈聿白貼上的敷貼早已被水浸透,邊緣卷起。她粗暴地撕掉它,露出底下那圈依舊清晰刺目的青紫指痕。

傅司珩的手。

沈聿白的藥膏。

陸星野那句“老板娘”……

沈園沉重的牌匾……

父親……那個記憶里模糊而冰冷的影子……

無數(shù)畫面和聲音在滾燙的水汽中瘋狂交織、沖撞!她猛地將臉埋進(jìn)水里,試圖用窒息般的滾燙來麻痹混亂到快要爆炸的大腦!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皮膚被燙得發(fā)紅,心跳快得幾乎要躍出胸腔,她才渾身虛脫地爬出浴池。裹上寬大柔軟的浴袍,身體依舊沉重得如同灌了鉛。

臥室里靜得可怕。只有窗外偶爾傳來的幾聲蟲鳴,更襯得這安寧如同真空。她倒在寬大得令人心慌的雕花拔步床上,柔軟的錦被帶著陽光曬過的干燥氣息和淡淡的樟木香。

累。

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累。

她閉上眼,只想沉入無夢的黑暗,讓這該死的世界徹底消失。

然而,意識剛剛模糊——

“篤、篤、篤……”

一陣極其輕微、卻帶著清晰節(jié)奏的敲門聲,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間擊碎了臥室的寂靜!

沈青黛猛地睜開眼!心臟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

這么晚了?誰?!

她屏住呼吸,沒有動。指尖下意識地抓緊了身下的錦被。

敲門聲停頓了幾秒,再次響起。這一次,更加清晰,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沉穩(wěn)和……一種奇異的熟悉感。

“青黛?睡了嗎?”門外,傳來一個低沉、略帶沙啞、卻又透著一種久遠(yuǎn)記憶里才有的威嚴(yán)的男聲。

不是沈聿白!

沈青黛的身體瞬間繃緊!如同被無形的絲線驟然拉緊的弓弦!那個聲音……那個在她模糊的、冰冷的童年記憶里,代表著沉默、疏離和不可違逆的身影……

沈懷山!

她的……父親?!

他怎么會在這里?!這么晚?!

巨大的錯愕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緊張感攫住了她。她僵在床上,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一個字也發(fā)不出來。

門外的沈懷山似乎并不意外她的沉默。短暫的靜默后,門把手被輕輕轉(zhuǎn)動。沉重的木門,發(fā)出極其輕微的“吱呀”聲,被推開了一道縫隙。

昏黃的廊燈光線,從門縫里流淌進(jìn)來,在地板上拉出一道狹長的光影。

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無聲地佇立在光影的源頭。

沈懷山。

他穿著一身深灰色的中式立領(lǐng)常服,身形依舊挺拔,只是肩膀似乎比記憶中寬厚了些。燈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側(cè)臉輪廓,鼻梁很高,嘴唇緊抿,下頜線繃得如同刀削斧刻。歲月的痕跡在他眉宇間刻下了深深的紋路,非但沒有削弱那份威嚴(yán),反而沉淀出一種更加內(nèi)斂、更加深沉的壓迫感。他的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鬢角已染上明顯的霜色。

他站在那里,沒有立刻進(jìn)來。深沉如古井的目光,穿透門縫的陰影,精準(zhǔn)地落在床上裹著浴袍、臉色蒼白、眼神驚惶的沈青黛身上。

那眼神,不再是她記憶中純粹的冰冷和疏離。里面翻涌著極其復(fù)雜的情緒——審視?愧疚?一種深沉的、難以言喻的沉重?還有一絲……她從未見過的、極其微弱的……痛楚?

父女倆的目光,隔著門縫和昏暗的光線,在死寂的空氣中無聲碰撞。

空氣凝固得如同化不開的寒冰。

沈青黛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竄頭頂,比在傅司珩的病房里更甚!她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裹緊了身上的浴袍,仿佛那是唯一的屏障。

沈懷山的目光在她下意識退縮的動作上停留了一瞬,那雙深沉的眼底,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幾不可察的黯然。但他臉上的表情依舊沉凝如山。

他緩緩抬起手。

那只手,骨節(jié)分明,修長有力,帶著歲月磨礪出的厚重感。指間,拈著一個巴掌大小、用靛藍(lán)色棉布包裹得方方正正的小包。

他沒有走進(jìn)房間,只是將那只手,連同那個小布包,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鄭重,遞進(jìn)了門縫的光影里。小布包懸在半空,如同一個古老的、沉重的信物。

他的聲音低沉沙啞,每一個字都像經(jīng)過千山萬水的跋涉,帶著沉重的分量,清晰地敲在沈青黛緊繃的神經(jīng)上:

“這個……是你母親……走之前,給你留的。”

母親?!

沈青黛的瞳孔驟然收縮!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麝P(guān)于母親的記憶,幾乎是一片空白!只有一些模糊的、溫暖的碎片,遙遠(yuǎn)得像隔世的星光!

沈懷山似乎沒有期待她的回應(yīng),只是深深地看著她,那眼神復(fù)雜得如同蘊(yùn)藏著整個沈園百年的秘密與沉重。

“下月初八,宗祠大祭?!?

“你的名字……”

他頓了頓,聲音里似乎帶上了一絲極其微弱的、不易察覺的艱澀,

“……在族譜上?!?

“去看看她吧?!?

說完,他沒有再看沈青黛的反應(yīng),那只遞出布包的手極其緩慢地收回。高大的身影,如同來時一樣沉默,悄無聲息地退后一步,融入了門外的陰影里。

沉重的木門,在他身后,無聲地、緩緩地重新合攏。

“咔噠?!?

一聲輕響,門鎖落下。

隔絕了門外那沉重如山的身影,也隔絕了那枚懸在光影中的、靛藍(lán)色的小布包。

它靜靜地躺在門內(nèi)的地板上,在昏黃的光線下,像一個沉默的、散發(fā)著幽幽寒意的謎團(tuán)。

母親……留下的?

族譜……她的名字?

下月初八……宗祠大祭?

沈青黛僵在床上,渾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她死死地盯著地板上那個小小的靛藍(lán)色布包,看著它在昏暗的光線下投下的那點(diǎn)微不足道、卻仿佛重逾千斤的影子。

剛剛逃離了傅司珩用血與痛織就的深海囚籠,踏入這片看似安寧的港灣。

沈聿白溫潤的“回家”邀言猶在耳。

而這座名為“沈園”的古老堡壘,卻在她踏入的第一夜,就向她無聲地掀開了它沉重帷幕的一角。

沈懷山那沉默如山的背影。

那枚帶著母親氣息的、冰冷的布包。

那場即將到來的、刻著“族譜”與“宗祠”字眼的百年大祭……

這哪里是什么港灣?

這分明是另一座!

用血緣、宗法、和塵封往事鑄就的!

更加龐大!

更加森嚴(yán)!

更加令人窒息的——

深海囚籠!

沈青黛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收緊了攥著錦被的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柔軟的絲綢里,留下深深的褶皺。

窗外,夜梟發(fā)出一聲凄厲的長鳴,劃破了沈園死寂的夜空。

咸魚歸塘。

塘邊礁石林立。

而塘底,暗流洶涌,深不見底。

作者努力碼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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