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第一次見到蘇晚，是在高二那年的開學典禮上。九月的風卷著桂花的甜香，她穿著洗得發白的藍白校服，站在主席臺上作為新生代表發言。陽光落在她微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陰影，聲音清亮得像山澗的溪流，卻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他坐在操場最后一排，指尖無意識地轉著筆。周圍是喧鬧的人聲，他卻只聽見她念到“愿我們都能成為追光者“時，尾音里那點倔強的沙啞。那時候他還不知道，這個女孩會像一道驟然闖入的光，照亮他灰暗的青春，最后又親手將那片光熄滅。

一、潮濕的秘密

蘇晚轉學來的第三天，就被班主任安排坐在林深旁邊。她的課桌里總是放著一本翻舊了的《小王子》，封面上用鋼筆寫著一行小字：“所有的大人都曾是小孩，雖然只有少數人記得。“林深每次瞥見那行字，都會想起自己那個早逝的妹妹，她也曾在童話書的扉頁上畫滿歪歪扭扭的星星。

他們真正熟悉起來，是在一個暴雨傾盆的午后。放學時蘇晚找不到傘，抱著書包在教學樓門口徘徊。林深撐著一把黑色的大傘走過，她像只受驚的小鹿突然竄到他身邊：“同學，能麻煩捎我到公交站嗎？就兩站路。“

雨水打濕了她的劉海，貼在光潔的額頭上。林深點點頭，把傘往她那邊傾斜了大半。一路無話，只有雨點擊打傘面的噼啪聲。快到站臺時，蘇晚突然指著路邊的梧桐說：“你看，雨里的樹好像在哭。“

林深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只看見被雨水沖刷得發亮的葉片。他后來才知道，蘇晚的母親患有嚴重的抑郁癥，每個雨天都會把自己鎖在房間里，用頭撞墻。那些潮濕的午后，她總是要等母親情緒穩定了才能回家，有時甚至要在學校待到天黑。

那天之后，他們開始一起自習。林深發現蘇晚的數學很差，簡單的函數題都要算半天，卻能把英語課文背得一字不差。他把自己的錯題本借給她，她則幫他修改英語作文里的語法錯誤。“你寫的句子像冰塊，“蘇晚用筆圈出一個生硬的比喻，“要加點溫度才好。“

她的手指纖細，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握筆時食指會微微彎曲。林深常常盯著她的手發呆，直到她用筆桿敲敲他的手背：“又走神啦，林大學霸。“

深秋的一個傍晚，他們留在教室做值日。蘇晚踩著凳子擦窗戶，突然“啊“地叫了一聲。林深抬頭時，正看見她從凳子上摔下來，他下意識地沖過去接住她，兩人一起摔倒在地上。她的發梢掃過他的臉頰，帶著淡淡的洗發水香味，像某種不知名的野花。

“對不起對不起，“蘇晚慌忙爬起來，臉頰通紅，“我踩空了。“

林深的手肘磕在地上，滲出血來。蘇晚掏出創可貼，小心翼翼地幫他貼上，指尖觸碰到他皮膚時微微發抖。“其實，“她突然低聲說，“我爸爸在我小時候就走了，媽媽總說如果不是我，爸爸就不會離開。“

窗外的天色暗下來，教室里只剩下他們兩人的呼吸聲。林深想起自己的妹妹，那個總說要當宇航員的小姑娘，最后卻沒能熬過那場流感。他想說些安慰的話，卻發現喉嚨發緊。

二、沉默的守護

蘇晚的母親病情加重時，她會突然在課堂上走神，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有一次數學課上，她突然開始掉眼淚，豆大的淚珠砸在練習冊上，暈開一小片墨跡。林深悄悄把紙巾推到她手邊，用課本擋住老師的視線，在草稿紙上寫：“沒事的。“

她沒有看他，卻在下面畫了一個笑臉，嘴角歪歪扭扭的，像個笨拙的太陽。

為了讓蘇晚能按時回家，林深開始每天幫她補習數學。他們會去學校附近的舊書店，那里有個靠窗的角落，老板是個聾子，從不打擾他們。蘇晚總是帶兩個蘋果來，用紙巾擦干凈，遞一個給林深：“我媽媽說多吃蘋果聰明。“

其實林深知道，她是舍不得買更貴的水果。她的校服袖口磨破了邊，運動鞋的鞋底也快磨平，卻總是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有一次他看見她在超市里，對著貨架上的巧克力猶豫了很久，最后還是拿了最便宜的那種。

平安夜那天，林深買了一盒進口巧克力放在蘇晚的抽屜里。她發現時眼睛亮晶晶的，像落滿了星星。“誰送的呀？“她明知故問，嘴角卻忍不住上揚。

“圣誕老人。“林深低頭刷題，耳根卻紅了。

那天放學，蘇晚拉著他去河邊。冬天的河水結了層薄冰，夕陽把天空染成橘紅色。“林深，“她突然停下腳步，“你知道嗎？我媽媽今天笑了，她說這巧克力很好吃。“

她的聲音里帶著哭腔，眼淚卻沒有掉下來。林深想抱抱她，手伸到一半又縮了回去。他只是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玻璃瓶，里面裝著滿滿一瓶星星，是他折了一個月的。“我妹妹以前說，折滿三百六十五顆星星，就能實現一個愿望。“

蘇晚接過瓶子，手指摩挲著光滑的玻璃表面。“那我希望，“她輕聲說，“明年的雨季，媽媽能好起來。“

三、斷裂的傘骨

高二下學期的雨季來得格外早。連續半個月的陰雨，蘇晚的臉色一天比一天差。有天早讀課，她突然暈倒在教室里，被救護車拉去醫院。林深坐在空蕩蕩的座位旁，第一次覺得這個教室那么冷。

他放學后去醫院看她，在病房門口看見一個陌生男人。蘇晚的母親躺在床上，那個男人正低聲說著什么，蘇晚站在旁邊，肩膀微微聳動。林深沒敢進去，在走廊里等到天黑，最后只在護士站留下一袋蘋果。

蘇晚第二天來上學時，眼睛紅腫得像核桃。“我媽媽要去療養院了，“她聲音沙啞，“那個男人...是我舅舅，他說會負擔所有費用。“

林深想說些什么，卻被她打斷：“林深，我們以后別一起自習了吧，我想把精力都放在學習上。“

她的語氣很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距離感。林深看著她把那本《小王子》放進書包深處，仿佛在埋葬什么珍貴的東西。那天之后，蘇晚開始刻意避開他，換了座位，放學總是第一個沖出教室。

林深的世界突然安靜下來，只剩下翻書的沙沙聲。他常常在深夜里想起那個暴雨天，她躲在他的傘下，說雨里的樹在哭。他后來才知道，那天她母親又發病了，而她口袋里揣著醫生開的診斷書——重度抑郁癥，需要立刻住院。

期末考試前，學校組織春游。大巴車上，蘇晚坐在最后一排，望著窗外沉默不語。林深坐在前面，能感覺到她的目光時不時落在自己背上，像羽毛輕輕拂過。爬山時，蘇晚不小心崴了腳，林深想扶她，卻被另一個男生搶先一步。

那個男生是班長，籃球打得很好，笑起來有兩個酒窩。他半扶半抱地把蘇晚送到休息區，蘇晚的臉一直紅到耳根。林深站在不遠處，看著他們相視而笑，突然覺得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

下山時，天空突然下起雨來。大家紛紛拿出傘，林深下意識地撐開那把黑色的大傘，卻發現傘骨斷了一根，是上次摔下來時壓壞的。他一直沒舍得換，總覺得還能修好。

雨越下越大，他看見班長把傘撐在蘇晚頭頂，兩人并肩走在雨里，背影親密得像一幅畫。林深站在原地，看著那把斷了骨的傘在風雨中搖晃，突然覺得有些東西，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去了。

四、過期的船票

高三的生活像被按下快進鍵，試卷堆積成山，倒計時牌上的數字越來越小。蘇晚和班長走得越來越近，他們會一起去食堂吃飯，一起討論題目，放學時班長會騎著單車載她回家。

林深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學習，成績穩居年級第一。他的桌子里依然放著那本妹妹的童話書，只是再也沒有翻開過。偶爾在走廊里遇見蘇晚，她會尷尬地低下頭，像只受驚的兔子。

高考前最后一次模擬考，蘇晚的成績突飛猛進，尤其是數學，幾乎滿分。林深看著她的試卷，突然想起那些在舊書店補習的午后，她咬著筆頭說“這道題好難“的樣子。他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問。

畢業典禮那天，陽光燦爛得晃眼。蘇晚作為畢業生代表發言，依然是那身藍白校服，卻比兩年前挺拔了許多。她念到“感謝所有陪伴我們走過雨季的人“時，目光越過人群，落在林深身上。那眼神很復雜，像有千言萬語，最終卻只是輕輕移開。

畢業典禮那天，陽光燦爛得晃眼。蘇晚作為畢業生代表發言，依然是那身藍白校服，卻比兩年前挺拔了許多。她念到“感謝所有陪伴我們走過雨季的人“時，目光越過人群，落在林深身上。那眼神很復雜，像有千言萬語，最終卻只是輕輕移開。

散場時，班長拿著兩本同學錄走到蘇晚面前，笑著說：“一起去填吧，順便告訴你個好消息。“林深看著他們并肩離開的背影，突然想起蘇晚曾說過，她想去海邊城市讀大學，因為那里很少下雨。

他默默走到教室，收拾東西時發現蘇晚的課桌里落下一個筆記本。翻開第一頁，是熟悉的鋼筆字：“2019年9月15日，今天認識了林深，他的睫毛很長，像小扇子。“

日記本里記錄著他們一起自習的點點滴滴，記錄著她母親發病的每個夜晚，記錄著她偷偷躲在圖書館哭的日子。最后一頁寫著：“2020年5月20日，我不能拖累他，他應該有更好的人生。“

林深把日記本緊緊抱在懷里，像抱著一個易碎的夢。他突然想起高考前一天，蘇晚塞給他一張紙條，上面只有兩個字：“加油。“他當時以為那只是普通的鼓勵，現在才明白，那是她能說出口的，最后的告別。

五、無聲的告別

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那天，林深去了海邊。他考上了蘇晚想去的那所城市的大學，卻在錄取名單里沒有找到她的名字。班長說她報了北方的一所學校，那里冬天會下很大的雪。

林深在沙灘上坐了一下午，潮水漲了又退，帶走了他寫下的“蘇晚“兩個字。手機突然響起，是個陌生號碼，接通后卻只有海浪的聲音。他知道是她，卻什么也說不出來。

四年后，林深在一次學術交流會上遇見了班長。寒暄時，班長突然說：“其實當年蘇晚是故意躲著你的，她舅舅說如果她和你走得太近，就不負擔她媽媽的醫藥費。“

林深握著咖啡杯的手微微顫抖。“那她現在...“

“畢業后就去英國了，“班長嘆了口氣，“聽說她媽媽去年去世了，走的時候很平靜。“

林深走出會場時，外面正下著雨。他站在屋檐下，看著行人撐著傘匆匆走過，突然想起高二那年的暴雨天，他和蘇晚共撐一把傘，雨水打濕了他的半邊肩膀，卻覺得很溫暖。

手機收到一條微信，是班長發來的照片。那是蘇晚的朋友圈截圖，她站在倫敦的街頭，笑容燦爛，身邊是個金發碧眼的男生。照片背景里，有一家書店的招牌，上面寫著：“所有的大人都曾是小孩。“

林深把手機揣回口袋，走進雨里。他沒有打傘，任憑雨水打濕臉頰。他想起蘇晚曾說，雨里的樹在哭。原來那些年的雨季，她一直站在雨里，替他擋住了所有的風雨，自己卻淋成了落湯雞。

遠處傳來汽笛聲，像是誰在告別。林深突然明白，有些青春注定是潮濕的，就像那把斷了骨的傘，再也撐不起一個完整的晴天。而那些沒說出口的話，終將隨著雨季，永遠留在那個蟬鳴不止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