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與民國

父親白崇禧將軍出生于一八九三年桂林六塘山尾村，一個回民家庭。祖父志書公早逝，家道中落，父親幼年在艱苦的環(huán)境中奮發(fā)勤學，努力向上，很小年紀，更展露了他過人的毅力與機智。一九〇七年，父親考入桂林陸軍小學，這是他一生事業(yè)奠基的起點。父親生長在一個革命思潮高漲的狂飆時代，大清帝國全面崩潰的前夕。桂林陸軍小學正是革命志士集結的中心。一九〇五年孫中山成立同盟會后，次年便派黃興至桂林發(fā)展革命組織，陸小總辦蔡鍔等人鼓吹“推翻滿清，建立民國”，父親深受影響，與同學們紛紛剪去長辮，表示支持。

一九一一辛亥年，十月十日晚，武昌新軍工程營的成員發(fā)出了第一槍，武昌起義，展開了辛亥革命的序幕。那一槍改變了中國幾千年的帝制歷史，亞洲第一個共和國中華民國誕生了。武昌起義那一槍也改變了父親一生的命運。

武昌起義的消息傳來，廣西人士反應熱烈，組軍北上支援。父親參加了陸軍小學同學組織的“廣西學生軍敢死隊”，共一百二十人隨軍北伐。家中祖母知道父親參加敢死隊的消息，便命父親兩位哥哥到桂林城北門去守候，預備攔截父親，強制其回家。誰知父親暗暗將武器裝備托付同學，自己卻輕裝從西門溜了出去，翻山越嶺與大隊會合。那年父親十八歲。踏出桂林西門那一步，他便走出了廣西，投身于滾滾洪流的中華民國歷史長河中。

學生軍敢死隊水陸兼程經湖南北上，父親肩上荷“七九”步槍一支，腰間綁著一百五十發(fā)子彈的彈帶，背著羊氈、水壺、飯盒、雜囊，身負重載，長途行軍，抵達漢陽時，父親與許多敢死隊同學腳跟早已被草鞋磨破，身上都生了虱子，癢不可當。時清軍據守漢口、漢陽，與武昌方面的革命軍隔江對峙，廣西北伐軍和學生軍敢死隊，奉命在漢陽蔡甸到梅花山一帶，配合南軍作戰(zhàn)，威脅敵方側后。一夜，父親被派擔任步哨，時適大雪紛飛，頃刻間父親變成了一個雪人，那是父親第一次上前線，而且參加了一場驚天動地的革命行動，內心熱情沸騰，刺骨寒風竟渾然不覺。那是父親一段刻骨銘心的回憶。親身參加武昌起義，對父親具有重大意義。他見證了中華民國的誕生，由此，對民國始終持有一份牢不可破的革命感情。

辛亥革命成功后，父親考入保定軍校三期，接受完整的軍事教育。父親在保定前后期的同學，日后在國軍中皆任要職。保定畢業(yè)，父親與二十多位同學，自愿分發(fā)到新疆屯邊，效法張騫、班超，立功邊疆，他曾經下功夫研究左宗棠治疆的功績，中國邊防一直是他戰(zhàn)略思想的要點之一。治疆的抱負后因俄國革命交通阻斷，未能實現。一九一七年，父親返回廣西，結識李宗仁、黃紹竑，共同從事統(tǒng)一廣西的大業(yè)，時稱“廣西三杰”。

一九二六年，北伐軍興，蔣中正總司令力邀父親出任國民革命軍參謀長，這是父親軍事事業(yè)第一個要職。當時北洋軍閥各據一方，中國四分五裂，其中以孫傳芳、吳佩孚勢力最大。中國人民經過辛亥革命、五四運動，革命新思潮高漲，對國民革命軍有高度期望，革命軍遂能以少擊眾，從廣州一路摧枯拉朽打到山海關。那是國軍士氣最旺盛的時刻。北伐是民國史上頭一等大事。

北伐時期，父親立下大功，重要戰(zhàn)役，幾乎無役不與，充分展示他戰(zhàn)略指揮的軍事才能，尤其是一九二七年龍?zhí)稇?zhàn)役，關系北伐成敗。時因“寧漢分裂”，蔣中正下野，國民革命軍內部動蕩不穩(wěn)，孫傳芳大軍反撲，威脅南京，形勢險峻。父親臨危受命，指揮蔣中正嫡系第一軍，與孫傳芳部決戰(zhàn)于南部城郊龍?zhí)?，經過六晝夜激戰(zhàn)，不眠不休，終于將孫軍徹底擊潰。行政院長譚延闿在南京設宴招待龍?zhí)稇?zhàn)役有功將領，特書一聯贈予父親：

指揮能事回天地

學語小兒知姓名

北伐后期，父親被任命東路軍前敵總指揮，率領第四集團軍，揮戈北上。一九二八年六月，父親領軍長驅直入北京，受到北京各界盛大歡迎，成為歷史上由華南領兵攻入北京的第一人，天津《大公報》主筆名記者張季鸞在六月十四日發(fā)表社論：“廣西軍隊之打到北京，乃中國歷史上破天荒之事?！碑斈晏教靽膬蓮V軍隊只進到天津。父親時年三十五歲，雄姿英發(fā)，登上他戎馬生涯的第一座高峰。

父親繼續(xù)率部至灤河，收拾張宗昌、褚玉璞殘部，東北張學良易幟，最后完成北伐。

北伐期間，廣西軍屢建奇功，桂系勢力高漲，功高震主，蔣中正決意“削藩”。一九二九年，發(fā)生“蔣桂戰(zhàn)爭”，掀起“中原大戰(zhàn)”序幕，中國再度分裂。北伐成功，原為國民黨統(tǒng)一南北，建設中國最佳良機。北伐甫畢，南京開編遣會議，計劃裁軍，父親由北京拍千言長電致國民黨中央，請纓率領第四集團軍至新疆實邊，可惜未受采納。中央派軍攻打廣西，父親等人一度流亡安南。后再潛返廣西，展開兩廣聯盟，與中央對峙。其間父親致力建設廣西，不到七年，廣西由一個貧窮落后的省份一躍而成為全國“三民主義模范省”。一九二三年，父親曾在廣州晉見孫中山先生，受到極大鼓勵。父親對孫中山創(chuàng)作的《三民主義》《建國大綱》《實業(yè)計劃》中的建國理想及方針心向往之。建設廣西，如土地改革、“三自”“三寓”地方自治等計劃，可以說都在實踐“三民主義”的精神。胡適等人參觀廣西，大加贊揚。建設廣西，展現了父親的政治抱負及行政才能。

一九三七年“七七事變”，地方將領中，父親第一個飛南京響應蔣中正抗日號召。日本各大報以頭條新聞報道“戰(zhàn)神蒞臨南京，中日大戰(zhàn)不可避免”，廣西與中央對峙因一致對外而暫時化解。

父親出任軍事委員會副總參謀長兼軍訓部長。對日抗戰(zhàn)，父親的貢獻不?。阂痪湃四?，軍事委員會在行都武漢開“最高軍事會議”，父親提出對日抗戰(zhàn)大戰(zhàn)略：“積小勝為大勝，以空間換時間”，以游擊戰(zhàn)輔助正規(guī)戰(zhàn)，消耗敵人實力作持久戰(zhàn)。日軍軍備遠優(yōu)于國軍，與日軍正面作戰(zhàn)，難以制勝，“八一三”上海保衛(wèi)戰(zhàn)，國軍傷亡數十萬精兵，犧牲慘重。父親認為應該同時發(fā)動敵后游擊戰(zhàn)術，困擾敵人，不必重視一城一鎮(zhèn)的得失，使敵人局限于點線的占領，將敵軍拖往內地，拉長其補給線，使其陷滯于中國廣大空間，從而由軍事戰(zhàn)發(fā)展為政治戰(zhàn)、經濟戰(zhàn)，向敵發(fā)動長期總體戰(zhàn)，以求得最后勝利。父親自承抗日戰(zhàn)略思想，是受到俄法戰(zhàn)爭，俄國人拖垮拿破侖軍隊策略的啟發(fā)。父親的提議得到蔣中正委員長的采納，并定為抗日戰(zhàn)爭最高指導原則，對抗戰(zhàn)的戰(zhàn)略方向，有指標性的作用。父親有“小諸葛”之稱，被譽為中國近代杰出軍事戰(zhàn)略家。他的抗日戰(zhàn)略，顯露出他高瞻遠矚的智慧。

抗日期間，父親奔馳沙場，指揮過諸多著名戰(zhàn)役：“徐州會戰(zhàn)——臺兒莊大戰(zhàn)（臺兒莊大捷）”“武漢保衛(wèi)戰(zhàn)”“桂南會戰(zhàn)——昆侖關之役”“長沙第一、二、三次會戰(zhàn)”等。其中尤其以一九三八年“臺兒莊大戰(zhàn)”至為關鍵。

時首都南京陷落，日軍屠城，國軍節(jié)節(jié)敗退，全國悲觀氣氛彌漫。臺兒莊一役給予日軍迎頭痛擊，被國際媒體稱為日軍近代史上最慘重的一次敗仗。全國人民士氣大振，遂奠下八年全面抗戰(zhàn)之根基。父親與李宗仁等將領，登時被全國民眾尊為“抗日英雄”。

民國命運，自始多乖，內憂外患，從未停息?？箲?zhàn)剛勝利，國共內戰(zhàn)又起，而且不到四年間，國民黨竟失去了大陸政權。國民黨在大陸上的失敗固然原因多重，然父親在他的回憶錄中卻認定軍事失利是導致國民政府全面崩潰的主因?？箲?zhàn)后父親出任首屆國防部長，其后又調任華中“剿總”司令，雖然身居要職，但職權受限，并未能充分發(fā)揮其戰(zhàn)略長才。國共戰(zhàn)爭，國軍在戰(zhàn)略戰(zhàn)術上犯下一連串嚴重錯誤，終致一敗涂地。

首先父親極力反對戰(zhàn)后貿然裁軍，內戰(zhàn)正在進行，處置不當，動搖軍心。本來國軍部隊有近五百萬人，共軍只有一百多萬。裁軍后，大批官兵，尤其游雜部隊，這些八年全面抗戰(zhàn)曾為國家賣命的士卒，流離失所，眾多倒向共軍，共軍軍力因此大增。裁軍計劃由參謀總長陳誠主導，父親的反對意見，未獲高層支持。

一九四六年五六月第一次東北四平街會戰(zhàn)，那是國共戰(zhàn)后首度對陣，雙方精英盡出，蔣中正派父親往東北督戰(zhàn)，旋即國軍攻進長春，孫立人率新一軍追過松花江，哈爾濱遙遙在望。在此關鍵時，父親向蔣中正極諫，自愿留在東北繼續(xù)指揮，徹底肅清林彪部隊。蔣中正由于受到馬歇爾調停內戰(zhàn)的壓力，以及對共軍情況的誤判，沒有采信父親的建議，竟片面下停戰(zhàn)令。林彪部隊因此整軍反攻，最后取得整個東北。事后多年，國民黨檢討內戰(zhàn)失敗原因，蔣中正本人以及國軍將領咸認為那次片面停戰(zhàn)，不僅影響東北戰(zhàn)爭，而且關系全盤內戰(zhàn)。

一九四八年年底至次年年初之“徐蚌會戰(zhàn)”，乃國共最后決勝負的一仗。原本蔣中正屬意父親指揮此次戰(zhàn)役。父親時任華中“剿總”司令，北伐抗戰(zhàn)父親在淮北平原這一帶多次交戰(zhàn)，熟悉戰(zhàn)略地形。他向蔣提出戰(zhàn)略方針：“守江必先守淮”，應將軍隊集結于蚌埠，五省聯防，由華中“剿總”統(tǒng)一指揮。未料蔣中正臨時卻將指揮權一分為二，華東歸劉峙指揮，而指揮中心卻設在徐州。徐州四戰(zhàn)之地，易攻難守。父親曾如此警告：指揮權不統(tǒng)一，戰(zhàn)事必敗?！靶彀鰰?zhàn)”開戰(zhàn)前夕，國共兩軍各數十萬，嚴陣對峙，國府高層深感勢態(tài)嚴峻，劉峙不足以擔當指揮大任，國防部長何應欽、參謀總長顧祝同聯名向蔣中正建議，由父親替代劉峙統(tǒng)一指揮。父親飛抵南京開軍事會議，發(fā)覺國軍戰(zhàn)略部署全盤錯誤，大軍分布津浦、隴海鐵路兩側，形成“死十字”陣形。父親判斷大戰(zhàn)略錯誤，敗局難以挽回，況且開戰(zhàn)在即，已無時間重新布置數十萬大軍。父親斷然做了一項恐怕是他一生中最艱難的決定：拒絕指揮“徐蚌會戰(zhàn)”。后國軍果然大敗，蔣中正下野，李宗仁出任代總統(tǒng)。蔣、白之間，嫌隙又生。

內戰(zhàn)末期，林彪率百萬大軍南下，父親則率領二十萬部隊與共軍盤桓周旋，激戰(zhàn)數月，但當時大局已瀕土崩瓦解，國軍士氣幾近崩潰。父親軍隊一路奮勇抵擋，由武漢入湖南，退至廣西，與共軍戰(zhàn)至最后一兵一卒，但孤軍終難回天，父親于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三日由南寧飛海口。

父親十八歲參加辛亥革命武昌起義，見證了民國的誕生。北伐軍興，父親率部由廣州打到山海關，最后完成北伐統(tǒng)一中國。抗日戰(zhàn)爭，父親運籌帷幄，決戰(zhàn)疆場，抵抗異族入侵，立下汗馬功勞。國共內戰(zhàn)，父親率部戰(zhàn)至一兵一卒，是戰(zhàn)到最后的一支軍隊。為了保衛(wèi)民國，父親奉獻了他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