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和湖水浸透的衣甲摩擦著皮膚，又冷又癢，每走一步都像在用鈍刀子刮骨。

從碼頭到磐石寨的山路泥濘不堪，幸存者們沉默地跋涉著，沒人有力氣說話。

劫后余生的慶幸早已被刺骨的寒冷和無邊的疲憊所取代，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一層死灰。

磐石寨，這座用血和汗水澆筑的山中堡壘，第一次讓蘇長庚感到了些許暖意。

高大的木柵和箭塔在晨曦的薄霧中顯露出猙獰而可靠的輪廓，像一頭沉默的巨獸，庇護著歸來的狼群。

寨內的大堂里，火盆燒得正旺，噼啪作響的木炭驅散了眾人身上的寒氣。

三只沉重的麻袋被扔在地上，發出令人心安的悶響。

胡德的眼睛死死盯著那三只麻袋，喉結滾動了一下。

他親手掂量過，每一袋都沉甸甸的，這至少是三萬金幣。

雖然與預期的十萬金幣相去甚遠，但在這場幾乎全軍覆沒的災難后，這筆錢的分量，反而更重了。

蘇長庚沒有理會眾人灼熱的目光，他接過親衛遞來的熱毛巾，慢條斯理地擦拭著臉和手。

他身上的書生長衫早已被撕裂，濕透后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并不強壯但異常挺拔的骨架。

“清點一下傷亡，撫恤金按三倍發。所有參與行動的兄弟，無論戍卒還是衛兵，每人賞金一百兩白銀，軍官翻倍。”

蘇長庚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大堂每個角落，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話音剛落，大堂內響起一片倒吸涼氣的聲音。

一百兩！

這幾乎是他們一輩子都掙不到的錢。

那些原本因財富落空而心生怨懟的戍卒和衛兵，臉上的陰霾瞬間被狂喜沖散。

周平更是激動得渾身發抖，他看向蘇長庚的眼神，已經從恐懼變成了狂熱的崇拜。

只有胡德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

蘇長庚這是在收買人心，用他的錢，收買他的人！

“蘇先生，”胡德終于忍不住開口，聲音干澀，“這次……我們損失慘重，只得了這點東西，怕是不夠分吧？”

蘇長庚將毛巾扔進銅盆，抬眼看他，目光平靜如水，卻讓胡德感到一陣心悸。

“胡校尉是覺得，我們還應該把黑水蛟的藏寶庫原封不動地搬回來？”

蘇長庚淡淡地反問，“然后等著河道同盟的人順著金幣上的印記，一路追殺到金璋城，把我們所有人，連同你的家人，都掛在城樓上風干嗎？”

“河道同盟”四個字像一盆冰水，兜頭澆滅了胡德心頭的怒火。

他這才想起，他們剿滅的不是什么山匪水寇，而是黃金運河上最兇殘的勢力之一。

“一把火，燒掉了所有痕跡，也燒掉了他們的報復的線索。”

蘇長庚的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我們活下來了，還帶回了三萬金幣的‘撫恤金’。至于無名之湖上發生過什么，除了一場該死的風暴，什么都沒有。誰要是管不住自己的嘴，把不該說的話說出去，引來了殺身之禍，別怪我蘇某人事先沒有提醒。”

威脅，赤裸裸的威脅。

但配上那一百兩白銀的賞賜，就成了最有效的封口令。

蘇長庚走到麻袋前，親手解開其中一只，金燦燦的金幣傾瀉而出，在火光下閃爍著奪人心魄的光芒。

他抓起一把，走到胡德面前，將金幣塞進他的手里。

“胡校尉，你我之間，不必算得那么清。”

他壓低了聲音，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這三萬金幣，你我各一半。剩下的一半，是給弟兄們的買命錢，也是封口費。”

一萬五千金幣。

胡德握著手中的金幣，感受著那沉甸甸的重量和冰冷的觸感，心中的怒氣漸漸被一種復雜的無力感所取代。

他知道，自己被算計了。

從蘇長庚決定放火的那一刻起，自己就輸了。

分贓很快結束，士卒們領了遠超預期的賞錢，千恩萬謝地退下，整個大堂只剩下蘇長庚和胡德兩人。

胡德默默地喝著悶酒，一杯接一杯，火盆里的光映在他的臉上，明暗不定。

“胡校尉，想好這一萬五千金幣怎么花了么？”

蘇長庚的聲音悠悠傳來。

“還能怎么花？堵上白石縣的窟窿，剩下的……買幾畝地，當個富家翁罷了。”

胡德自嘲地笑了笑，聲音里滿是疲憊和頹然。

“富家翁？”蘇長庚搖了搖頭，走到他身邊坐下，“經此一役，你覺得河道同盟會善罷甘休嗎？金璋城，乃至整個南境，都不再安全了。你把家眷留在城里，等于把軟肋暴露在毒蛇的獠牙之下。”

胡德握著酒杯的手猛地一緊，骨節發白。

“那依先生之見，我該如何？”

“把家眷都接到磐石寨來。”

蘇長庚的語氣不容置疑，“我會劃出一塊最好的地給你，用這筆錢，蓋一座最堅固的宅子。在這里，有高墻、有箭塔、有三百條過命的兄弟，比金璋城的任何地方都安全。”

胡德愣住了，他沒想到蘇長庚會提出這個建議。

把家人接到這山上來？

這不等于把身家性命全都交到蘇長庚手上了嗎？

“這……恐怕不妥。”

他本能地拒絕。

“有什么不妥？”

蘇長庚笑了，那笑容里帶著一絲洞悉人心的玩味，“嫂夫人不習慣山中生活，可以理解。但男人在外打拼，身邊總得有個知冷知熱的人照顧。胡校尉正值壯年，也該為自己考慮考慮了。”

他頓了頓，看著胡德驚愕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勸你，納個妾。”

胡德的腦子“嗡”的一聲，仿佛被重錘擊中。

他終于明白了蘇長庚的全部意圖。

讓他把錢投在磐石寨，是斷他的退路。

讓他把家人接來，是攥他的軟肋。

再讓他納一個妾，生下一兒半女，那他和他的血脈，就將永遠被捆死在這座山上，成為蘇長庚最忠誠的一條狗。

好狠的手段！

胡德看著眼前這個比自己年輕許多的書生，第一次感到了一種發自骨髓的寒意。

這不是陰謀，這是陽謀。

蘇長庚把一切都攤開在他面前，包裹在“安全”和“享受”的糖衣之下，讓他無法拒絕。

因為他知道，蘇長庚說的是對的。

河道同盟的威脅是真實存在的，只有磐石寨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許久，胡德頹然地放下了酒杯，發出“當”的一聲脆響，仿佛是他意志破碎的聲音。

“一切……全聽先生安排。”

蘇長庚滿意地點了點頭，目光轉向大堂角落。

在那里，那個幸存的云氏姐姐蜷縮著，依舊死死抱著那個燒焦的木匣，像一只受驚的貓。

她已經換上了干凈的衣服，臉上也被擦拭干凈，露出一張清秀但毫無血色的臉。

蘇長庚走過去，蹲下身，將一碗熱粥遞到她面前。

她警惕地抬起頭，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充滿了恐懼和茫然。

“你叫什么名字？”

蘇長庚溫和地問。

她張了張嘴，喉嚨里發出沙啞的氣音，卻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字。

“罷了。”

蘇長庚也不追問，將粥碗放在她手邊，“我看過你的手，不像是不識字的。以后，你就留在寨子里，幫我管管勞工的賬目和口糧分發，吃穿用度，都由我來負責。”

他注意到，當他說到“賬目”時，女孩的睫毛輕輕顫動了一下。

這個在絕境中幸存的女孩，或許還有他意想不到的用處。

他站起身，走到大堂門口，望著山下云霧繚繞的世界。

風暴過去了，但金璋城的風暴，才剛剛開始。

他需要錢，需要人，需要更強大的力量。

胡德這步棋，只是一個開始。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磐石寨通往金璋城的必經之路上，一輛屬于皇家織機所的馬車，在雨后的泥濘中，留下了一道淺淺的車轍印，然后悄然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