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嗶嗶作響,火星濺入酒碗,瞬間熄滅,正如蘇長庚心中剛剛燃起的些許輕松。
黑水蛟那張刀疤臉在火光下忽明忽暗,他粗壯的手指摩挲著酒碗的邊緣,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件貨物,充滿了審視與估價的意味。
他沒有再勸酒,反而慢悠悠地開了口,聲音不大,卻像一塊石頭投入了寂靜的深潭。
“張三兄弟,好膽色,好酒量。”
他咧嘴一笑,露出滿口黃牙,“不過,我黑水蛟走南闖北幾十年,信奉一個道理:知根知底,生意才能做得長久。”
蘇長庚心中警鈴大作,面上卻依舊是那副市井之徒的恭敬與豪邁:“蛟爺說的是,小人祖上三代都是本分人,到了我這代才出來混口飯吃,沒什么根底,讓蛟爺見笑了。”
“哦?是嗎?”
黑水蛟的笑容愈發玩味,他向前傾了傾身子,一股濃重的酒氣和血腥味撲面而來,“可我聽到的版本,卻不太一樣。”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我聽說,金璋城里新晉了一位大善人,畫畫得極好,一手創辦了‘天樞閣’,救濟窮苦,連縣令大人都是他的座上賓。這位蘇長庚蘇先生,跟你長得……倒有幾分神似。”
話音落下的瞬間,周圍的喧囂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掐斷了。
所有匪徒的目光,都像淬了毒的刀子,齊刷刷地釘在蘇長庚身上。
空氣凝固了,只有篝火仍在不知死活地跳動。
蘇長庚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凍結了。
暴露了。
他預想過無數種可能,唯獨沒料到對方竟能將他的底細摸得如此清楚。
從一個江湖鹽販“張三”,到金璋城畫師“蘇長庚”,這中間隔著天壤之別,黑水蛟的情報能力,遠超他的預估。
滅口的計劃出現了致命的紕漏。
此刻,他不是深入虎穴的獵人,而是落入蛛網的飛蟲。
然而,臉上最后一絲肌肉都沒有顫動。
蘇長庚的腦中,無數念頭電光石火般閃過,隨即被他以鋼鐵般的意志強行壓下。
恐懼是毒藥,哪怕一絲一毫,都會讓他萬劫不復。
他緩緩地,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帶著幾分被戳穿的尷尬與無奈:“蛟爺……真是手眼通天。小人這點微末伎倆,在您面前,確實是班門弄斧了。”
他沒有否認。
在這種情況下,任何辯解都是蒼白無力的自尋死路。
黑水蛟仰頭大笑,笑聲在夜空中回蕩,充滿了掌控一切的得意。
他拍著虎皮大椅的扶手:“哈哈哈!有意思!真是有意思!一個在城里呼風喚喚雨的文雅畫師,跑到我這無名之湖來扮亡命徒,蘇先生,你圖什么?”
蘇長庚知道,這是最后的考驗。
他垂下頭,語氣變得苦澀而真誠:“蛟爺明鑒,圖的……自然是錢。天樞閣攤子鋪得大,每日開銷如流水,官府和那些世家大族,哪個不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我一個畫畫的,又能有多少家底?不得已,才想走走這條來錢快的路子。至于隱瞞身份,也是怕給蛟爺添麻煩,畢竟……官府的眼睛也多。”
這番半真半假的說辭,恰好迎合了黑水蛟這種人對“讀書人”虛偽又缺錢的刻板印象。
黑水蛟的笑聲漸漸停歇,他死死地盯著蘇長庚,似乎要從他的眼睛里看出破綻。
許久,他才緩緩點頭:“說得通。讀書人嘛,心眼多,彎彎繞繞的,我懂。”
他話鋒一轉,眼神陡然變得銳利:“不過,你騙了我,這筆賬,該怎么算?”
蘇長庚心中殺意已決,面上卻愈發恭順。
他站起身,對著黑水蛟深深一揖到底:“小人有眼不識泰山,沖撞了蛟爺,任憑蛟爺處置。只是……只是這樁買賣,還請蛟爺看在我那一片苦心的份上,能夠繼續。”
“繼續?”黑水蛟冷笑一聲,“我憑什么相信你?”
“就憑我今天敢一個人上你的島。”
蘇長庚抬起頭,目光坦然,“也憑蛟爺是個做大事的人。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我在金璋城里,或許能成為蛟爺意想不到的一枚棋子。”
黑水蛟沉默了,粗壯的手指有節奏地敲擊著桌面。
他看中的,正是蘇長庚這份膽識和背后的潛力。
殺一個蘇長庚容易,但收服一個能在官府面前游刃有余的蘇長庚,價值顯然更大。
“好一個‘意想不到的棋子’!”黑水蛟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來,巨大的身影投下濃重的陰影,“我黑水蛟不殺有本事的人!從今天起,你我就是兄弟!有錢一起賺,有難一起當!”
他抓起一把匕首,在自己掌心一劃,鮮血頓時涌出。
他又將匕首扔給蘇長庚:“來!歃血為盟!”
蘇長庚接過冰冷的匕首,毫不猶豫地也在自己掌心劃開一道口子。
他看著自己流出的血,與黑水蛟那只滿是老繭和污泥的手掌握在一起,兩碗酒被端了上來,滴入鮮血。
“大哥!”蘇長庚端起酒碗,一飲而盡,聲音洪亮。
“好兄弟!”黑水蛟哈哈大笑,同樣喝干了碗中酒。
這荒誕的結拜儀式,充滿了血腥味和酒精的辛辣。
蘇長庚能感覺到對方手掌的粗糙和力量,但他心中只有一片冰冷的殺意。
他知道,這“兄弟”二字,不過是彼此利用的遮羞布,一旦失去價值,黑水蛟會毫不猶豫地撕碎他。
同樣,他也必須在今夜,將這位“大哥”和他麾下的一切,徹底埋葬。
……
結拜之后,氣氛變得熱絡起來。
黑水蛟摟著蘇長庚的肩膀,親熱地稱兄道弟,仿佛多年的至交。
為了顯示自己的“誠意”,他帶著蘇長庚走向島嶼另一側一艘裝飾得花里胡哨的大船。
“兄弟,哥哥我沒什么好招待的,這艘‘銷魂船’上的貨色,都是從南來北往的商隊里‘請’來的,水靈得很,你隨便挑!”
船艙內,一股濃郁的脂粉香和霉味混合的氣息撲鼻而來。
光線昏暗,幾名衣衫不整的女子瑟縮在角落,眼神空洞麻木。
蘇長庚的目光掃過,心如止水。
但在最里面的一個角落,他看到兩個緊緊相擁的少女,約莫十六七歲,雖滿臉驚恐,眼中卻還殘存著一絲不甘的火焰。
她們的衣料質地不凡,顯然是出身富庶的商賈之家。
黑水蛟正被手下叫去處理事務,蘇長庚抓住這轉瞬即逝的機會,不動聲色地靠近那對姐妹。
他壓低聲音,用只有三個人能聽到的音量急速說道:“想活命嗎?”
兩姐妹身體一顫,驚恐地看著他。
“別出聲,聽我說。”
蘇長庚的語速快如連珠箭,“我是官府派來清剿水匪的。半個時辰后,你們想辦法在船艙里放火,火光就是信號。動靜越大,活命的機會就越大。這是你們唯一的機會。”
姐姐的嘴唇在顫抖,眼中滿是懷疑和恐懼:“我們……我們怎么信你?”
蘇長庚的目光冷酷如冰:“你們沒得選。不放火,今晚剿匪,你們一樣是死。放火,或許能活。桌上有油燈,旁邊是紗帳,夠不夠?”
說完,他不再看她們,轉身便走,仿佛只是一個尋歡作樂的客人。
他將選擇的權力,連同自己的身家性命,一同交到了這兩個素不相識的女子手上。
他賭的,是她們求生的本能和對匪徒的恨意。
走出花船,湖面的冷風吹在臉上,讓蘇長庚滾燙的頭腦瞬間清醒。
他看了一眼天色,對前來迎接的孟津等人使了個眼色。
“蛟爺盛情,但我船上還有些事務要處理,去去就回。”
蘇長庚笑著對看守的匪徒抱了抱拳,帶著自己的人,登上了來時的小船。
船一離岸,蘇長庚臉上的所有笑容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徹骨的森寒。
“情況有變,我的身份暴露了。”
他低聲對孟津和高衡說道。
兩人臉色劇變。
“閣主,那……”
“按原計劃行事,不,要更徹底。”
蘇長庚的聲音沒有一絲波瀾,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傳令給胡德校尉,半個時辰后,以花船的火光為號。弓弩手優先射殺箭塔上的崗哨,突擊隊上岸后,封鎖所有碼頭,島上……一個不留!”
湖風驟然變大,吹得船帆獵獵作響,烏云不知何時已悄然聚集,遮蔽了月光。
湖心島上的燈火依舊喧囂,像一場盛大的死亡筵席。
蘇長庚站在船頭,遙望著那座即將被血與火吞噬的小島,眼神平靜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