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爸爸離開我快五年了。

“謹以此書獻給我最親愛的爸爸。”

在書的題詞頁寫上這句話，是我完成這本書的原動力。

當時，我在病房里忍不住跟他說了這個想法：“爸爸，我要給你寫本書。”那一刻，我清楚地看到爸爸的眼睛亮了一下。

那是2016年7月初的一天。就在那個月底，他離開了我和媽媽。

我記得那個眼神。這是我們之間的約定。

這本書是關于我的爸爸的，其實，它更是關于我自己的。它不只是為了懷念，也是為了我的自我和解。

如今距離我和我的出版人談這本書的寫作計劃，已過去了四年多。在父親的“七七”之后，我曾經和出版人碰面，說了我的想法。我說，從得知父親生病到父親最后去世，僅僅七個月。在最初的震驚過后，很短的時間內，我收集了很多和病情相關的信息，也得到了來自方方面面、許許多多意想不到的幫助。原來，那么多的人曾經有過和我類似的經歷。

我想，既然我曾經需要這些信息，那么可能很多人也會需要。畢竟，經歷父母的去世，是每個人都要上的人生必修課，誰都避免不了。所以我想把這些信息記錄下來，留給需要的人。把它們傳遞下去，也算是我對那么多曾經溫暖扶持過我的手最好的感謝。

當時出版人建議我定下寫作框架和計劃，按照9月到11月的進度三個月寫完。可惜后來我卻沒能如期完成。

因為過程實在太痛了。傷口剛剛掩上，又要挖開。勇氣，我從不缺乏，因為我是爸爸的女兒。可是我當時沒有學會的是，怎么面對那一坐下來就會排山倒海而來的思念、懊悔以及眼淚。

不知怎的，我總是在眼淚將要來臨前喊停。潛意識里，我不允許自己崩潰。我一直都是冷靜的、自制的。成年以后，我就沒有讓自己崩潰過，哪怕是一次。我異常地害怕自己情緒崩潰，一如我的父親那樣驕傲。

作為一個與我認識超過十五年的朋友，出版人很體貼，在后來的三年里，再也沒有跟我提起過這件事。

媽媽說，她這輩子都沒有看到爸爸哭過。他們相愛相守四十年。爸爸是媽媽心目中的英雄，他們有令人羨慕的愛情。

爸爸從知道自己生病一直到走，都特別冷靜、溫和。他得的是最痛的胰腺癌，和喬布斯所患的一樣，那是“癌中之王”，可他從來沒有喊過一聲痛。

一直到走，他都活得那么驕傲、體面。最后沒力氣了，他也是用微笑面對身邊的每個人，對醫護人員們表示感謝，寬慰家人好友，并給媽媽和我最后一份疼愛。

所以，我一直也是個不允許自己哭的女生。可以流血，但決不流淚。甚至有些人會覺得我很“剛”，不近人情。其實我只是習慣把事情和情緒分開，做事時就是做事，把感覺抽離，關進小黑屋。

從知道父親生病那一刻起，我就馬上扛起原本在他肩上的責任，著手處理無數的問題。

直到他走了的那天晚上，我坐在床邊，默默地守著他，看著他躺在那里，我的心里一年來竟第一次輕松起來，發自內心地為他終于從疼痛中解脫而高興。陪我守夜的外甥一直細心地偷瞄著我，隨時準備“馳援”。可我從頭到尾都沒有流過一滴淚，異常平靜。

一去經年。但爸爸那亮起的眼神，一直在我在心里。

我無法忘卻。那是我對他的一個承諾。在父親走后的三年里，我無數次因無法推動自己去觸碰并完成它而感到沮喪、低落、懊惱、自責。媽媽試圖寬慰我：“你不一定要寫一本書啊，寫一篇文章也行啊！你爸爸他又不會怪你。”但我知道那不是答案。

如同呂克·貝松的《碧海藍天》里說的：“人經常會感受到內心的召喚，如果不去回應它，就始終不能平靜下來。”

我嘗試過忘記，或者跑去很多地方躲起來，但是內心始終不能平靜下來。

在無法動筆的那三年里，我一直在心里不停歇地寫這本書。

現在，到了該讓結果呈現的時刻。

就從現在開始，把承諾完成。

丁琴

2021年6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