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江村最后一塊麥田,也終于熄滅了金黃的火苗。
趙二狗扶著那柄磨禿了邊的鐵耙,站在焦裂、空曠的田壟盡頭。天光昏黃得瘆人,混濁如倒扣的陶土碗底。眼前晃動著幾根稀疏的麥稈,枯槁得仿佛死去多時的骨節,在悶窒粘稠的熱風里搖晃。去年此時,汗水砸進土地的回響還清晰可聞;今年,土地回報他的,只有一片被蝗神舔舐殆盡的荒蕪,以及深不見底的沉默。
他記得爹佝僂著腰,渾濁的老眼幾乎要貼到倉底那薄薄一層粟米上時的絕望表情,聲音抖得像風中枯草:“狗兒…今年的歲糧…”
三江村的規矩刻在骨血里:土地上的收成,除了撐到來年的口糧,剩下一半是上繳給鎮上巡檢老爺錢如命的“歲糧”——那是買平安的錢,買巡檢老爺手中那柄鐵尺不會落在脊背上的錢。如今蝗群席卷而過,寸草不留,也卷走了那份維系一家四口生存縫隙和虛假安寧的“歲糧”。
村里死寂得嚇人,連犬吠都被這場災荒勒住了喉嚨。村口那株盤根錯節的老槐樹,樹干虬結的紋理深得如同刻在苦難臉上的皺紋,日復一日見證著這方天地的麻木與掙扎。
那天的風,帶著一股預兆般不祥的鐵銹腥氣。
錢巡檢帶著幾個膀大腰圓的差役出現得毫無征兆。他們皮甲上的銅釘在灰暗的天光里閃著冰冷的光點。錢巡檢踱著方步,靴子踩在厚厚的蝗蟲死尸上,發出細密的、令人作嘔的破裂聲。他那張胖臉上依舊掛著官樣的皮笑肉不笑,可看向趙家那破敗茅屋時,眼神卻如刀子一般刮過爹娘慘白的臉和小妹緊攥著娘衣角的手。
爹“噗通”一聲跪下,額頭重重砸向干燥開裂的泥地,渾濁的淚和土灰和在一起:“巡檢老爺…開恩!今年…今年是真的絕了啊!”
“哦?”錢如命的聲音慢悠悠地拖長,嘴角扯起一個冷酷的弧度,腳尖碾著地上的蟲尸,“規矩是規矩。你們這里斷了,別人還怎么繳?”他肥厚的手指悠閑地捻著腰間那柄象征著權力的鐵尺柄,“天災?天災也饒不過王法。”
娘瘦小的身體抖得快要散架,猛地沖過來也想跪下求饒,卻被一個差役粗暴地推搡開。
“爹!娘!”小妹的尖叫撕裂了沉重的空氣。
趙二狗只覺得全身的血“嗡”的一聲全沖上了頭頂。他想沖過去,可雙腳卻像被凍死在地里,紋絲不動。一股巨大的冰冷包裹著他,骨頭縫里都透著寒顫。只能眼睜睜看著錢如命那張毫無波瀾的臉輕輕一擺。
“拿人。抵債。”
三個字,如同鐵錘砸落。
幾個如狼似虎的差役立刻撲了上去。掙扎是極微弱的。爹被蒲扇大的巴掌扇得頭狠狠一偏,嘴角立刻見了血。娘和小妹被拖著走向村口的老槐樹,沙啞的哭喊像鈍刀在割著他的耳朵。
他像木樁一樣釘在原地。牙齒深深嵌進自己干裂的下唇,咸腥味彌漫開來,遠不如胸口那把翻攪的鐵水灼痛。
趙二狗被狠狠推倒在地,塵土灌滿了他的口鼻。他抬起模糊的淚眼,正對上了村口那片被曬得滾燙的黃土地面。
爹娘和小妹被粗暴地摁著跪在那里。
娘瘦骨嶙峋的身體伏在黃土上,脊梁弓出觸目驚心的弧度,像一塊即將崩碎的殘瓦。她每一次抬起臉,望向趙二狗的方向時,渾濁的淚水和泥土混在一起,沖出道道黑色的溝壑,嘴唇無聲地顫抖著,如同枯死的蝶翅在最后掙扎。她似乎想說什么,想喊什么,卻最終只剩下一個破碎的、被恐懼完全攫獲的空洞眼神。
爹就在娘旁邊跪著。他沒有流淚,只是那具在勞碌中彎曲了一生的脊梁,竟在那些差役們雜沓沉重的靴子踩踏下,爆發出一種讓趙二狗驚懼的強硬。他試圖撐起身體,想護住身后的娘,想擋開那些砸向小妹的棍棒。渾濁的眼睛里是狂怒,是絕望,更是一種不顧一切的瘋狂。每一次木棍砸落在他瘦削的肩背,悶響都伴隨著老人壓抑在喉嚨深處的、野獸般的吼聲。那聲音在鞭打著二狗的靈魂。
而小妹…那些骯臟的手,污黑的皂靴,像碾過一只幼弱的雀鳥。她的臉幾乎被踩進滾燙的黃土里,細軟的脖頸被一只手牢牢扼住。散亂的黑發遮住了她的臉,只有身體最細微、最無助的抽搐,如同一尾離水瀕死的魚。沒有哭喊,連一絲嗚咽都沒有,只有壓抑的、令人心碎窒息的嗚咽,從被污土堵塞的口鼻中艱難地擠出,在棍棒和咆哮交織的嘈雜中幾不可聞。
差役們手中的毛竹大棒裹挾著風聲,高高舉起,然后狠狠掄下。棍棒砸落在血肉軀殼上的悶響清晰異常,每一次都如同沉重的破鼓敲在趙二狗心上。
“還不上糧,就得見紅!”
“欠糧不交,全家挨刀!這是規矩!”
粗野的吼叫與棍棒擊打肉體的鈍響、骨骼碎裂的可怕脆聲、親人撕心裂肺卻又被壓在喉間的哭嚎……這些聲音擰成一股,兇狠地捅進趙二狗耳中,在他的腦腔里瘋狂攪動。每一棒落下,他痙攣的胃就狠狠抽搐一次,冰冷粘稠的惡心感從喉嚨逆沖上來。
爹的頭顱無力垂下時,趙二狗的指甲深深摳進了掌心。娘最后望過來的眼神徹底失去光亮那一刻,他喉頭嘗到了血的腥咸。小妹纖細的脖子在那只污黑的手掌下徹底軟下去時,一股冰冷徹骨的洪流終于沖垮了他搖搖欲墜的身體,他再也無法支撐自己的頭顱,重重地撞向黃土。視野陷入一片漆黑,只剩下那粘稠濃烈的、與黃土混合成令人作嘔的深黑色的血污,覆蓋了村口那片被反復踐踏過的土地。
血色迅速變深,變暗,與黃泥交融沉淀,污濁厚重得如同地獄的泥沼。死亡的氣息濃稠得化不開。
他蜷縮在那片混合著親人血肉、冰冷又滾燙的黃土里,泥土混合著黏膩的血污灌進他的口鼻,世界一片漆黑死寂。錢如命那輕描淡寫的、如同拂去一粒塵埃般的目光,最后一次掃過這片狼藉,最后只在他幾乎停止呼吸的身軀上短暫停留了一瞬,便毫無波瀾地移開,徹底印入了靈魂深處,凝固成永恒的冰棱。
再醒來時,杭州城外碼頭的喧囂以一種極其粗暴的方式沖擊著他的耳膜。漕運總舵巨大的匾額在渾濁的天光下冷冷高懸。濃重的魚腥味、腐爛物發酵的酸臭味、成千上萬人聚集的汗餿味混雜在一起,如同有形的拳頭塞進他的鼻腔和喉嚨。
他像條瀕死的野狗,被人隨手扔在碼頭邊堆積如山的破麻袋堆旁。一根被壓斷的小腿骨刺穿了皮肉,血污干涸成黑褐色的硬塊,每呼吸一下,斷裂的骨頭茬子就在皮肉里摩擦,帶起鉆心的銳痛。幾只骯臟的碼頭野狗在不遠處逡巡,貪婪的眼睛死死盯著這一堆帶著新鮮血氣味的“肉”。
喉嚨干得像被炭火燒過,每一次吞咽的動作都引發一陣痙攣般的劇痛。他渴望水,渴望活命。一只體型最大的雜毛土狗低吼著靠近了,尖利的白牙淌著涎液。他強迫自己停止粗重的喘息,身體徹底松弛下來,甚至艱難地控制著一絲氣息也沒有泄露,如同真正的、開始冷卻的尸體。那熱烘烘、帶著口臭的氣息噴到臉上,狗嘴咬住了他那只相對完好的腳踝,拉扯的劇痛幾乎讓他尖叫出來。
他咬穿了舌頭內側的軟肉,用劇痛換取清醒。當那畜生再次低頭,試圖撕扯他腹部衣襟時,他用盡全身最后殘存的力量,像被無形的手猛然推送,整個上半身猝不及防地彈射起來。那只握著半截腿骨、滿是血污污垢的手,如一根生銹的鐵矛,精準、狠戾、帶著生命最原始的本能兇悍,狠狠捅進了野狗柔軟的脖頸下方!
“嗚嗷——!”
一聲凄厲到變調的慘嚎撕裂了碼頭一隅。鮮血,溫熱的、帶著濃重腥氣的狗血,猛地噴濺在趙二狗臉上、脖子上。他嘗到了那鐵銹味的溫熱液體。野狗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恐眼神,瘋狂地踢蹬、嗚咽、掙扎,那截斷骨卻像生了根,死死釘在它的血肉里。趙二狗同樣嘶啞地嚎叫著,混雜著骨頭摩擦血肉的可怕聲響,身體緊緊壓著抽搐的野獸,如同在進行一場慘烈異常的絞殺。滾燙的血糊滿了視線,刺鼻的腥氣灌滿胸腔,那瀕死野獸的力量傳遞到骨骼,震得他幾乎散架。混亂中,他摸索到一塊不知是被踩碎還是被撞裂的硬石塊,像瘋子一樣,不顧一切地對著野狗的頭顱、身體死命砸下!一下!一下!又一下!
骨頭碎裂的鈍響,溫熱黏膩的觸感……狗最終癱軟下來。
他整個人也虛脫地倒在一旁,血汗裹著污泥糊了滿臉。肋骨像是被一根根踹斷般痛徹心扉,喉嚨里全是血沫和泥沙,每一次咳嗽都牽扯著斷裂的小腿劇痛。可他不管不顧,像瀕死的禿鷲發現了腐肉,把臉埋進還在輕微抽搐、溫熱腥臊的狗腹皮毛里,瘋狂地撕咬下一塊生肉,顧不上肉里夾雜的毛刺和惡心的味道,囫圇吞咽。
狼吞虎咽間,他喉頭翻滾,猛地嗆咳出來,連同剛剛咽下的碎肉和血沫噴在身下骯臟的泥地上。胃袋抽搐著,灼熱的酸液上涌,可他只是停頓了一瞬,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盯著眼前殘破的狗尸,帶著野獸吞咽食物的兇狠,硬生生又把所有惡心和恐懼壓回了喉嚨更深處,重新埋下頭去,撕咬、吞咽。
活下去。像條野狗一樣活下去。
幾年里,他干最苦的活,吃最糙的食,睡最濕冷的角落。腿傷雖沒正骨,但靠著年輕熬過來了,留下一條長短不一的腿,走路便帶著刺耳的摩擦聲,成了旁人嘲笑的標記。外號“跛子狗”像塊烙鐵,烙在身上。
錢塘江畔細雨迷蒙的一天,“跛子狗”又被人堵在碼頭角落。為首的是個外號“屠頭”的粗漢,手下管著幾十個力夫,專勒索新來的和孤身落單者。
“跛子狗,”屠頭的聲音像鈍刀刮過生銹的鐵片,一只厚重的釘鞋不輕不重地踏在趙二狗那條短了一截的小腿骨傷處,狠狠碾磨著,“你這幾日扛貨的銅錢,孝敬大爺買酒喝,懂不懂?”
鉆心的疼痛如同跗骨之蛆,順著斷裂過的腿骨縫隙竄上來。趙二狗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前佝僂下去,喉嚨里發出壓抑的、類似野獸被困的嗚咽。臉上的雨水混著冷汗往下淌,他垂著頭,枯草般糾結的頭發濕漉漉地搭在額前,遮住了那雙如同深潭的瞳孔。
“爺…屠爺,”他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像老風箱在拉扯,“小的…實在餓得慌,這點錢…”
“嗯?”那沉重的釘鞋加上了力道。靴底積攢的污泥和碼頭常年淤積的、混雜魚內臟的腥臭污水濺起,沾污了他的破褲腿。“餓?”屠頭獰笑起來,牙齒在細雨中閃著寒光,“老子看你就不順眼!骨頭都是歪的,杵這兒都礙大爺的眼!”
旁邊幾個潑皮哄笑起來,污言穢語夾著雨點般砸來。拳頭和裹著硬泥的皮靴也像雨點般落下,砸在背部、肩頭、腰肋。
他抱著頭縮成一團,骨頭在撞擊下發出沉悶的響聲。每一次蜷縮,每一次承受打擊,身體都像塊冰冷的石頭。在劇烈的搖晃和痛楚中,他那雙藏在蓬亂頭發下的眼睛,在無人注意的瞬間,悄然瞥向墻角雜物堆——那里是力夫們臨時堆放工具的地方,幾塊剛剛拆船卸下的、混合著石灰粉塊的破麻袋隨意堆著。雨水浸潤,散發出一點嗆人的堿性氣味。
痛苦不是假的,但身體的顫抖卻在某一刻微妙地變了味道。
“別打了…別打了…爺!大爺!小的…小的真沒錢…”趙二狗的求饒聲帶著哭腔,虛弱而恐懼,他艱難地用那雙沾滿污泥的手,在泥濘濕滑的地上摸索、扒拉,“小的還有…還有個鐵疙瘩…是家傳…孝敬給爺…”他的動作笨拙,身體被毆打得不穩,掙扎著抬起手臂伸向懷里,掏弄著,然后一個踉蹌——
就在身體失去平衡、猛地前栽的瞬間,他的手臂看似慌亂地劃過一個巨大的弧度!被雨水沾濕的袖口猛地甩開,一直緊攥在指縫中的、一把混合著石灰粉的濕黏泥團,被他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揚起,精準無比地甩向屠頭那張湊近來獰笑的胖臉!
“噗!”
一聲沉悶、詭異的聲響。一大團灰白色的、被雨水浸透但依舊未完全失效的石灰泥糊,像個甩脫的面疙瘩,結結實實呼在了屠頭的整張臉上,尤其是眼睛和口鼻位置!
“啊——!我的眼!!”凄厲得不像人聲的慘嚎猛地爆發,壓過了淅瀝的雨聲。屠頭雙手瘋狂地抓撓著自己的臉,身體像被燙熟的蝦子一樣弓起、扭曲、瘋狂甩頭跳躍,試圖甩脫那灼燒眼眶和堵塞口鼻的劇痛泥濘,“瞎了!燙死了!水!水!!”
機會只有一瞬。
就在屠頭慘嚎扭曲的剎那間,趙二狗那只伸向“懷里”的手,五指如鐵鉗般倏地張開、探出!他如同潛伏已久的毒蛇終于露出了獠牙,目標不是要害,而是屠頭因為劇痛而本能放松、無暇兼顧的——那只支撐著身體重心的腳踝!
他俯身的姿勢恰好是最佳發力點。沾滿泥漿的五指,帶著積蓄已久的、非人的力量和一股冰冷的、純粹的殺意,狠狠地、精準無比地摳進了屠頭腳踝骨旁邊的麻筋!
巨大的力量足以令任何壯漢瞬間麻痹失衡。屠頭慘叫著,身體如同被抽掉了主心骨,轟然倒塌,龐大沉重的身軀如同傾覆的山石,狠狠砸在滿是污水和尖銳鵝卵石的地面上!
就在屠頭身體重重砸地的前一個剎那,趙二狗那只如同鬼爪般的手,已經閃電般從地上撈起了一塊邊緣鋒利、帶著尖角的船板殘片!
時機精確得不差分毫!就在屠頭后腦勺砸向地面的瞬間——
噗嗤!
一聲令人牙酸的悶響。那截船板銳利的尖角,被趙二狗順勢借著他自身體重砸地的龐大慣性力量,狠狠鑿入了屠頭后頸下方的凹陷處!那是最脆弱、連接頭顱和身體的樞紐要害!
動作快如閃電,卻又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精心計算過的冷酷流暢。船板殘片入肉很深,只留下末端一小截沾血的、扭曲的木頭露在外面。
屠頭龐大的身軀重重砸在地面的濁水中,只發出了一聲沉悶至極的“嗝”,所有的慘嚎和掙扎都在瞬間消失殆盡,如同斷了弦的破琴。濃稠的暗紅色血液迅速從他身下蔓延開來,混進雨水,洇開一片觸目驚心的污濁暗紅。
雨絲冰冷,落在趙二狗臉上。他撐著自己那條瘸腿,慢慢從那堆曾經如狼似虎的打手中緩緩站直身體。他喘息得很厲害,胸口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拉扯著新添的傷處。剛才的搏殺仿佛耗盡了他積攢已久的所有力量,連站立都需要極大的意志。斷裂腿骨的舊傷處鉆心地疼,每一次肌肉的收縮都帶來尖銳的摩擦感。
一片死寂。
細雨敲打著渾濁的積水灘,發出單調的滴答聲。之前那幾個跟著屠頭起哄的潑皮徹底僵在原地,臉上凝固著極度的恐懼,像被無形的手掐住了喉嚨。沒有一個人敢動,沒有一個人敢發出聲音。連遠處碼頭搬運的號子聲都顯得極遠、極模糊。空氣中飄蕩著血腥氣、石灰粉的嗆味和雨水混合的味道。
他無視那些驚恐凝固的人,拖著那條鉆心痛的腿,一瘸一拐,步履蹣跚地挪到還在輕微抽搐的屠頭尸體旁。
彎腰。伸出布滿老繭、骨節粗大、還沾著屠頭后頸血和石灰泥的手。
摸索著探進屠頭懷中那件油膩短褂的內袋。錢袋的輪廓觸手冰涼而堅硬。他把它掏了出來,沉甸甸的。幾個零散的銅子被抖落掉進血污雨水里,發出輕響。
趙二狗沒去撿那些零錢。他的目光越過錢袋,掃過地上那灘迅速擴大的暗紅血水,又緩緩抬起眼皮,冰冷地、逐一掃過那幾張驚恐扭曲的臉。
每一個被他視線掃過的人,都像被毒蛇的信子舔過,臉色煞白,不由自主地向后趔趄一步。
雨打濕了他襤褸的衣衫,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嶙峋的骨架。他沒有開口說一個字,只是將那沉甸甸的錢袋揣進懷里,動作沒有一絲猶豫或興奮。那張被雨水沖刷下泥污的瘦削臉龐,慘白得像涂了一層石灰。
他拖著那條殘腿,鞋底沾滿血水和污泥,一步,一步,慢慢遠離那具尸體和那群凝固的人影。每走一步,濕透的褲腿便摩挲在腿骨斷裂處,清晰地發出皮肉摩擦著疤痕的“咯吱”聲,在死寂的雨幕里異常突兀。
十年光陰足以在錢塘江的濁浪間淘盡無數面孔。
“黑鷂子”的名字,卻在腥風血雨里越擦越亮,像一塊浸透血的沉重鐵砣沉入了江底,壓在了所有靠這條江吃飯的船商心里。
深秋薄暮,錢塘江兩岸的山色沉入灰冷的墨藍。風從江面上刮來,帶著刺骨的寒氣和水汽,刮在臉上如同鈍刀割肉。三條簡陋卻不失牢固的小船悄然泊在江心一處淺水背風的港灣,像潛伏的礁石。
趙二狗站在中間最大那艘船的船頭。船頭上原本應掛燈籠的地方,如今用朱砂描著一個猙獰展翅的禿鷲爪印。夜風灌進他身上那件質地不算上乘、卻明顯干凈利落的灰鼠皮半長褂子的闊袖里,獵獵作響。袍子外面罩著硬挺的夾棉袍子,針腳細密考究,再不是當年碼頭破麻袋裹身的模樣。左手的翠玉扳指在黃昏僅存的微光中透出沉黯的涼意。十年前那雙因饑餓和恐懼而圓睜的眼睛,如今只嵌在刀刻般的細長眼眶深處,幽暗得像兩口枯井,不起波瀾。
他緩緩活動了一下肩膀。袍子下包裹的身體顯得更瘦削,但那份精悍如同淬火的鐵。肩膀微微下垂的姿勢透著一股仿佛刻進骨髓的松弛,只有偶然投向外界的眼神,會像禿鷲瞥見浮尸般驟然銳利。
幾個粗壯精悍的漢子默立在他身后不遠處的船舷邊,腰里別著磨得油亮的硬木短棒和藏在鞘里的短刀短鉤。沒人說話,只聽得見江浪有節奏地拍擊船身的“啪啪”聲和遠處隱約的櫓槳撥水聲。
一艘吃水頗深、船舷略高的內河貨船,正溯江而來。桅桿上懸著的燈籠在昏暗中搖曳不定,隱約能看清桅桿上懸著一塊模糊不清的布幌,似乎是某個商號的徽記。
趙二狗頭也沒回,只伸出枯瘦的手指,對著那船的輪廓在空中虛虛一點,然后緩緩下壓。他的手指依舊留著當年摳斷屠頭腳踝筋脈的那種嶙峋力道。
身后一個漢子立刻會意,向旁邊的舢板打了個短促的口哨。兩條小舢板如同貼著水皮飛射而出的毒蛇,槳葉破開水浪,悄無聲息又迅疾得驚人地從左右兩側無聲地逼近、兜截。另一條則直接橫攔在了貨船航跡稍前的江面上。
貨船甲板上立刻起了騷動。人影晃動,有人大聲斥責呼喝。
趙二狗所在的大船不疾不徐地靠了上去。待到兩船船舷在沉悶的“哐當”聲中輕輕碰撞,摩擦出令人牙酸的木屑聲響,他才在幾個沉默漢子簇擁下,一瘸一拐,姿態卻異常穩當地,踏著臨時搭上的跳板登上對方甲板。
動作間,那長短不一的腿帶動僵硬的關節,發出微不可察卻異常刺耳的咯吱聲。
“哪位是管事?”趙二狗開口,聲音不高,嘶啞得厲害,像被錢塘江咸澀的江風和船板摩擦了十年。沒有絲毫火氣,平平淡淡,卻像帶著水汽般沉沉地壓了過來。
混亂的甲板瞬時安靜下來。一個穿著綢面馬褂、明顯是管事模樣的人在兩個護衛緊張地簇擁下走上前。燈影搖晃,照亮管事臉上強作的鎮定下掩不住的懼意,他小心地拱了拱手:“在下是徽州同豐行管事,這條船都是尋常山貨…不知是哪路好漢?有話好說,我們自有船引,該繳的厘金分毫不差。”
“同豐行?”趙二狗眼皮都沒抬一下,伸手從旁邊漢子遞過來的一個粗瓷盤里捏起幾粒剝好的鹽水煮蠶豆,慢條斯理地丟進嘴里,細碎的咀嚼聲在這緊繃的寂靜中異常清晰,“不是海鹽徐家新運那批貨吧?”
管事的臉“唰”一下慘白,嘴唇哆嗦著:“好漢…好漢說笑了,我們真是徽州同豐行…”
“哦。”趙二狗點了點頭,仿佛信了。他把手中剩下的豆子隨手一拋,“既然不是徐家的…船留下。貨,留下。人,”他那深陷的眼窩終于抬起,目光平靜地在管事和他身邊的護衛臉上掃過,最后落在船艙深處幾張驚惶躲閃的伙計臉上,如同在看一堆無關緊要的貨物,“活著離開。”
他聲音平淡得像在談論天氣:“給你們半炷香時間。”
錢塘江的夜風卷過甲板,帶起管事綢面馬褂的一角。那聲冷硬的“活著離開”落地之后,空氣驟然凝結,仿佛周圍的寒意都被這短短幾個字吸攝一空。管事喉結劇烈滾動,如同被什么東西噎住,想喊叫,想爭辯,卻發現所有聲音都凍結在了喉嚨深處。他身后那幾個持棍棒的精壯護衛,此刻也像是被釘死在甲板上,身體僵硬地繃緊,握著棍棒的手指關節用力到泛白。
突然,“嘩啦!”一聲刺耳的木板拍水聲從船尾方向猛然炸開!
就在所有人驚駭的目光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響引向船尾的同時——
趙二狗身后一個看似隨意立著的漢子,出手了。快得如同夜梟捕鼠!他身體只微微前傾,一道烏光已自他腰側毒蛇般彈出!那是一柄被打磨得極其鋒利的船用三棱鐵錐,無聲無息,趁著所有注意力被那拍水聲響引走的剎那,狠辣精準地自下而上,斜斜貫入了離他最近的那個護衛擋下!
“噗!”
一聲極其沉悶的、如同戳破厚皮囊的鈍響!
甚至沒有慘叫。那護衛身體猛地一弓,整個人向上抽搐了一下,然后像截被砍斷的木樁,“噗通”一聲直挺挺摔在甲板上,渾身劇烈地、無聲無息地痙攣。鮮紅色的血液迅速從身下那致命的創口處蔓延開來,在昏暗的燈光下如同打翻的巨大墨點。
另一側,另一個護衛剛剛驚怒轉頭欲撲,趙二狗身后另一個精瘦漢子早已箭步欺上,矮身,欺進中門,手中那根看似粗笨的硬木短棒,卻以最無花哨也最致命的姿態,裹挾著全身的沖力,狠狠平砸在護衛的太陽穴位置!
一聲短促清脆得如同開瓢西瓜的裂響。人影應聲軟倒。
管事的慘嚎此時才爆發出來,尖銳扭曲得破了音,他像抽掉了脊骨,癱軟下去,褲子下面迅速洇開一大片溫熱的濕漬。
趙二狗甚至沒看那具尸體,只對著癱在地上的管事說:
“還有半炷香。”
江風似乎帶著新沾的血腥氣,嗚嗚地刮過船帆。
十年血火淬煉出來的規矩,在這片水域,比官府的船引更有分量。趙二狗的聲音依舊不高,被風一吹就散,卻又清晰地釘在每個人的耳膜深處。
那管事涕泗橫流,嘴唇抖得如同風中秋葉:“給!黑鷂爺!都…都給你!只求活命!求活命啊!”他語無倫次,對著身后嚇傻的船工聲嘶力竭地喊:“走!走啊!”連滾帶爬,幾乎是手腳并用,帶著僅存的幾個活人,失魂落魄、屁滾尿流地撲向旁邊接應的舢板,如同逃避十八層地獄里爬出的惡鬼。
船工們如同受驚的鵪鶉,胡亂跳下舢板,其中一個竟失足跌入寒冷的江水,撲騰的水聲夾雜著更加驚恐的嗚咽。
趙二狗視若無睹。他重新捏起一粒豆子,目光漠然地掃過那幾灘溫熱的、在甲板上蜿蜒擴散的深色血跡,以及那兩具迅速失去溫度的軀體。風鉆過他硬挺的袍子,帶著刺骨的濕冷和水腥氣。他活動了一下那只戴著冰冷翠玉扳指的左手,指節發出輕微的喀吧聲,在空曠血腥的甲板上異常清晰。
“拖干凈。”他吩咐了一句,聲音平靜無波。
身后一個漢子立刻動作起來,熟練地將尸體拖到船舷邊,另兩個則迅速用水沖洗甲板上的血跡和穢物。水沖刷甲板,嘩嘩作響,混著風聲。
深秋的錢塘江水透著刺骨的陰冷,帶著江底腐泥的腥氣一陣陣撲上甲板。趙二狗沉默地站在江風中,袍袖被吹得緊貼著他瘦削的胳膊。十年了,那條短腿骨頭斷裂處留下的疤痕,在每一次寒冷陰濕的天氣里,都像一塊深嵌在血肉中的冰,釋放出連綿不絕的隱痛。此刻它又開始低吟,提醒他這具身體曾遭受過的毀滅性破壞。
身后傳來的甲板清洗聲和尸體落水的沉重悶響,以及那些被強行截停的船工所乘坐的小舢板發出的慌亂破水聲,漸漸遠去。風聲包裹一切,喧囂褪去之后,一種極其細微、如同木裂的、有節奏的咯吱聲開始在趙二狗身周縈繞。那是他右手無意識地緩緩捻動著兩粒未入口的、光滑而堅硬的鹽水煮蠶豆。
蠶豆圓潤冰冷的外殼在他枯瘦有力的指間被無聲搓磨、壓緊,發出微弱的、持續的壓迫聲。每一次輕微的摩擦,都如同在刮擦繃緊到極限的神經。
三江村口。老槐樹下。爹娘和小妹伏在漸漸浸入黑泥的血泊里。差役們麻木的臉。
碾過他小腿傷骨的釘鞋。
錢如命輕描淡寫拂去衣袍上灰塵的手。
那些畫面,裹挾著更深沉的、如同錢塘江底千年沉淀的淤泥般的黑暗,再次無聲地卷涌上來。每一次卷涌,都仿佛將他拖回那片溫熱的、粘稠的黑色血泥里,幾乎窒息。指間捻動蠶豆的力道不自覺地加重。那顆堅硬的豆子在他冰冷枯瘦的指尖下發出更細微的、瀕臨碎裂的呻吟。
身后清洗甲板的潑水聲停了下來。船上的漢子們各歸其位,重新站定。他們看向趙二狗挺直卻略顯孤獨的背影,沒有人說話,只有風聲掠過桅桿的嗚咽。
“明日。”
趙二狗突兀地開口,聲音沙啞得如同粗糲的鐵器摩擦。他微微仰起頭,冰冷的江風灌進他那件在夜風中抖動的袍子領口。他沒有回頭,只留下兩個簡短的字,卻重得像是釘入船板的鐵釘。
身后的漢子無聲地領命。他們明白,明日那艘海鹽徐家新運、據說有官府背景撐腰、并揚言要“蕩平水寇”的鹽船,就是這只沉默的“黑鷂子”下一個要撕裂的對象。
杭州城,福海酒樓。樓上臨江最好的雅間“聽潮軒”。
十五年前那場漫透黃土的血泥氣味,早已被馥郁的檀香徹底覆蓋。上好熏籠里升騰的暖煙柔柔地飄散著,縈繞在精雕細琢的黃花梨木桌椅間。窗邊憑欄,正好將錢塘江如一幅緩緩攤開的泛黃長卷盡收眼底,只是少了江風撲面時的凌厲寒氣。絲竹管弦的靡靡之音,被一層考究的墻壁和厚重的門簾小心地隔絕開來,只留一絲若有若無的尾音飄過。
軒里坐滿了人。幾位在錢塘江一帶能數得著的商號大東家,一個在本地漕運衙門說得上話的書辦,還有兩個府衙捕快班頭模樣的漢子。每個人臉上都堆疊著相似的笑容,或殷勤,或討好,目光都黏在同一處——那個臨窗獨坐的主位。
趙二狗靠在一張鋪著厚厚暖墊的大師椅里。他身上那件蜀錦裁制的湖藍色團花直綴,絲滑得像流水,光澤溫潤,每一寸用料都透著低調的奢華。腰間束著鑲玉的犀角帶,手指上那只翠玉扳指溫潤通透,映著旁邊博古架上精致的雕器,在樓外透入的天光中流轉著昂貴而內斂的華彩。連腳上那雙納著千層底的官靴,都繡著細密得幾乎看不見的吉祥云紋。
一個東家正端著酒壺,小心翼翼地往趙二狗面前那杯晶瑩剔透的玉露酒杯中添酒,動作輕柔得像在伺候一件名貴的玉器。
“黑鷂爺,嘗嘗這個,三十年花雕窖藏,特地為您啟的壇!”他臉上帶著近乎諂媚的笑容。
另一個東家也跟著接話,語氣更加謙卑:“是是是,黑鷂爺照應著這條江,大家伙都感念您的恩德!生意才做得安穩,少生風波。”
絲竹聲被一道推門聲硬生生截斷。
一個身材發福、穿著六品青色官袍、前胸補子上繡著一只模糊鴛鴦的人影出現在門口。那張圓臉上堆著過度殷勤以至于有些僵硬的笑容,眼睛飛快地掃了一圈,目光最終釘在主位那個瘦削的身影上。他腳步顯得有些滯重,小心翼翼走了進來。
整個雅間里喧鬧的笑語戛然而止。所有人,無論是堆著笑的東家,還是陪坐的吏員,都像被無形的手掐住了脖子,目光齊刷刷射向門口,空氣一瞬間凝成了厚冰。
錢如命。盡管身軀被官袍裹得圓滾,鬢角已染霜白,臉上堆著比旁人加倍的諂媚,但那張臉,如同鋼印,即使時隔十五年,即使被肥肉和時間撐開,也在一瞬間精準地轟擊在趙二狗視野中,撞上記憶深處那攤浸透黃土的濃稠血泊!
趙二狗端坐不動。
錢如命卻像是腳下踩著燒紅的鐵塊,硬著頭皮一步步挪近。他臉上那種僵硬的笑容更用力地擠出褶子,額角的青筋都隱約跳動起來,雙手捧著一個官窯細瓷酒盞,杯中的瓊液因為他的微微顫抖而漾起無法平息的波紋。
空氣繃得無聲,只聽得見錢如命粗重壓抑的呼吸和手中酒盞里酒波晃蕩的細微聲響。每一步都像踏在冰面上,驚惶又狼狽。
終于,在離主座五步之遙的距離站定。錢如命深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抬起那渾濁、布滿驚恐的眼睛看向趙二狗——那張隱在華服玉帶下、依舊瘦削如刀刻的臉。
“下官…錢塘關巡檢司…錢…錢如命。”他努力將聲音壓得平穩,卻在最后一個字時不由自主地劈了叉。他彎下粗笨的腰身,一個過分夸張、幾乎要把臉貼到胸口的躬揖,“給…給黑鷂爺請安!請大安!”捧著酒杯的手往前遞,那細微的顫抖使得玉液更猛烈地晃蕩,幾乎潑灑出來。“下官…下官久仰黑鷂爺威名!如雷貫耳!今日得見真顏,三生有幸!區區水酒一杯,不成敬意,求…求黑鷂爺賞個臉面,饒恕下官往日莽撞,容下官自罰一杯,聊表寸心!”
每一個字都像從他喉嚨里艱難摳出來的石頭,碰撞得生硬刺耳。那“饒恕下官往日莽撞”幾字輕得幾不可聞,卻又帶著某種豁出去的絕望,如同溺水者最后掙扎著伸出水面的那根枯指。
軒內所有目光瞬間都匯聚到了那杯被高高捧起的酒盞上。
時間凝固了。
窗外,錢塘江水無聲流淌,帶走了所有喧囂,只留下福海酒樓內令人窒息的寂靜。
趙二狗依舊靠在椅中。那雙深陷在眼窩里的眸子,終于緩緩抬起,里面沒有恨意,沒有怒火,只有一片死水寒潭般的幽暗,深不見底。他看著那張幾乎要低垂到地面的臉——皺紋堆疊,油光混著冷汗,嘴角因強笑而扭曲地牽扯著肌肉。鬢角的白霜在燈下格外刺眼。
十五年前,這張臉高高在上,輕拂衣袍,對著那片染血的黃泥吐出的三個字,此刻卻化作了最清晰、最炙熱的炭火烙印在他靈魂上——拿人,抵債。
酒,未冷。
窗外錢塘江的波濤聲隱隱如悶雷,隔著雅間考究的門窗滲透進來。
趙二狗的目光終于從錢如命那張汗涔涔的、布滿死氣的臉上緩緩垂落,落到自己那雙骨節異常粗大、爬滿猙獰疤痕的手上。這雙手,沾染過多少污穢和血泥。它們曾緊握過磨禿了邊的鐵耙,也摳進過野狗的喉嚨;甩出過致命的石灰粉泥,也捻碎過對手的腳踝筋;握著船板殘片,鑿穿過桀驁的對手的脖頸;也曾捻動過冰冷的翠玉扳指,點向那些需被吞噬的商船。
酒盞里的波光,映著他指尖此刻正捏著的那只精細瑩白的酒杯。薄如蛋殼的瓷壁在樓閣透入的天光中泛著冰冷的、玉一般的清輝。薄,太薄了,薄得仿佛一觸即碎。
他枯瘦的拇指與食指慢慢合攏。
沒有聲音。
沒有人們想象中瓷器脆裂的爆響。雅間內緊繃的空氣被一種極其怪異的、仿佛骨頭在皮肉深處被細細碾磨的“咯咯”聲取代。那是堅硬的瓷片在無可抗拒的恐怖握力下不堪重負的呻吟,細小、刺耳,卻又清晰得震耳欲聾!
一點細微的粉末,如同生命流逝的痕跡,悄然從他那粗糙指縫的邊緣簌簌落下,灑在光滑的紫檀木桌面上。
滿室死寂。
那張堆滿了諂笑的臉驟然褪盡血色,嘴巴張著,像一條被狠狠甩到岸上徒勞掙扎的魚,卻發不出絲毫聲音。捧著的酒杯再也握不住,“啪”一聲脆響摔在地毯上,暗紅色的酒液如同潑灑的血,迅速洇開一團猙獰的圖案。
那聲音落在趙二狗耳中,遙遠得如同來自夢魘深處。
他緩緩攤開手掌。掌心里哪還有杯子的模樣?只剩下一堆細碎到近乎粉塵的白色晶體,在暗啞的光線里映出一點死寂的微光,沾在他粗糲的掌紋和那些抹不去的深色疤痕上。冰冷的殘渣刺痛著掌心。
窗外,浩蕩的錢塘江水依舊奔騰不息,朝著入海口而去,裹挾著泥沙,翻滾著無數沖刷殆盡的往事。
十五年沉淪歲月,被捻成渣的又何止是一只酒杯?
他目光掃過桌面上那灘酒漬,再抬起,看向錢如命臉上驟然崩裂的絕望。
這杯酒啊,從黃土里的血淚流到這里,他竟釀了整整十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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