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九點四十五分這會兒,學校里依舊燈火通明。
陳拾安下了樓,背著包在一樓通往校門口的那條走廊邊上等待。
遠遠地,還能看見二號籃球場左邊那個半場,籃板底下被圍了一圈‘安全隔離’的警示帶。
碎玻璃早就被清理走了,卻還有不少學生趁著下課這會兒過去打卡觀摩。
雖然廣播沒通報他的姓名班級,但不少同學都已經吃瓜知道了是‘高二五班那個道士干的’,不過好在大部分人不認得他,倒是把他的相貌越傳越玄乎了。
陳拾安心想,如今剃了發穿著校服的他,混進籃球場的吃瓜群眾里,怕是也沒人認得出他是罪魁禍首吧……
不過,除了五班之外,也是有同學能認得他的。
陳拾安等了沒多久,便見到一道俏麗的倩影從樓梯口上下來,她目光在一樓走廊搜尋一圈,最后鎖定在了他身上,少女緊了緊肩上的背包帶,快步小跑著朝他跑來。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嗯?”
“傍晚的時候把籃板扣碎的人是不是你?他們都說是五班新來的道士給扣碎的!”
溫知夏嘰嘰喳喳地說著,一雙大眼睛不可思議地打量著面前的少年,她可真是想不到,看起來斯斯文文彬彬有禮的陳拾安,居然有這么驚人的爆發力!有種明明是小轎車、里面卻是裝著重卡內核的感覺!
陳拾安面露尷尬,小聲道:“此事不宜聲張……”
“還真是你!!”
溫知夏既吃驚又興奮,還有很多的不可思議,“我說你下午怎么沒等我去吃飯呢,原來是去破壞公物了呀!”
“哎哎,這話說的好像我故意似的。”
少女咯咯笑,又好奇問,“那學校有沒有讓你賠錢呀?”
“暫時還沒有。”
“那看來應該就不用了……對哦,你背景那么硬,學校肯定不會讓你賠錢的。”
“……”
陳拾安心想著改天得跟林叔道個歉,還未曾為校爭光呢,凈搞破壞去了。
他已經走出去兩步了,回頭看少女還在往籃球場那邊張望。
“還走不走了?”
“等等我!”
溫知夏快步跟上來,兩人就不緊不慢地沿著走廊往校門口走了。
“你平時都是怎么鍛煉的?是不是打籃球超級厲害?”
“平時都在山上修道,今天第一次打籃球。”
“真的假的,那你身體素質也太夸張了吧!聽我們班同學說,體育特長班也沒幾個能扣籃的。”
“學校還有體育特長班?”
“有啊,還有音樂特長班、美術特長班,你有什么特長么?”
“超度。我超度特別快。”
陳拾安本想謙虛的,但這個真謙虛不了,因為他的超度真的特別快。
“……這不算啦!”
“拉二胡、吹笛子、彈琴、水墨畫、書法、劍術、棋藝、刻木雕這些算么?”
“你還真學過!你怎么學了這么多東西!哪來那么多時間的?”
“我不用上學啊。山上時間多,無聊時便這學點、那學點。”
“那你都學得怎么樣?”
“略懂。”
身邊也沒個東西給他展示,溫知夏也不清楚陳拾安說的‘略懂’是有多懂,不過光是聽他還學過那么多東西,她就已經十分驚訝了。
“你們道士還學這些?”
“琴棋書畫皆是道,音乃天籟、棋乃陰陽、書乃修心、畫乃寫意。技進于道,道在日用,這本來就是修道傳統中道器合一、道不離物的核心思想呀,以藝悟道的先輩大有人在,跟我們這些普通的修道之人殊途同歸而已。”
陳拾安說的這些話是課堂上絕不會出現的,同齡人交流時也從不會有這樣的見解和深度,可把溫知夏聽得一愣一愣的,以至于少女捏著小下巴思考好久。
“唔……意思是萬物皆可道?”
“差不多意思。”
“那……茶道是道么?”
“是啊。”
“劍道呢?”
“是啊。”
“足道呢?”
“……這啥?”
兩人已經走到了校外,溫知夏伸出小手一指,馬路側對面不遠處便有一家‘足道養生’的館子。
陳拾安沉吟些許,有些不確定道:“這得我體驗一下才知道……”
少女聞言笑起來,抿抿嘴道:“其實就是想找借口去洗腳對吧!”
“我這叫嚴謹,沒體驗過的事,可不敢亂說。”
“跟你聊天真有意思!”
溫知夏忍不住發出感慨,在學校里悶悶地學了一天,如今下了課,吹著夜晚清涼的風,聽著陳拾安講些她完全不知道的東西,就莫名地有種童年時,在夏夜里聽爺爺搖著蒲扇講古的那種愜意感。
“那我講的你都聽懂了?”
“就是因為聽不懂、然后偏偏覺得你講的挺有道理的,才有意思呀。”
溫知夏琢磨一會兒,總算知道該怎么表達那種感受了:“就像是小時候什么都不懂,然后什么都好奇,爸爸媽媽說出來一些奧秘就會感覺很新鮮!”
“嗯。”陳拾安點頭,“這是求知欲。”
“然后等年紀大了些,自己也懂好多了,他們再說些自己已經懂的東西就會覺得很煩、說些跟自己理解不一樣的東西就會覺得不對!”
“嗯。”陳拾安點頭,“這是叛逆了。”
溫知夏歪著腦袋瓜問他:“那怎么辦?”
“不怎么辦,很正常的自然規律而已。”
“那你會么?”
“我不會。”
“為什么你不會?”
“因為我師父最早教我的就是克己、慎獨、守心、明性,而且他自己也做到了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從不過度干預我。”
陳拾安邊走邊說,少女就像只小雞崽似的跟在他身邊,邊聽邊點頭。
難怪陳拾安身為同齡人給人的感覺卻跟其他人完全不一樣,除了他在道觀長大的經歷之外,這從小接受的教育思想也跟別人完全不同,其他人花了十多年的時間來為了考高分,而他花了十八年的時間來修身養性呀。
溫知夏想象不到那是一種什么樣的精神狀態,身邊的小道士就像是海,她越是跟他接觸,就越覺得他特別、越覺得他有意思。
“唉。”少女悠悠地嘆了口氣,“早知道修道這么好,能懂這么多,我也去山上當尼姑好了,天天上學考試都煩死了。”
“心境沒到,剃光了也不過是個發型。”
“滾啦~~”
溫知夏伸出小手打他一下,反應過來又覺得這個動作過于親密了,她俏臉微紅,好在有著夜色的遮掩,倒也看不出來。
少女挑起眼眸偷偷看他一下,見他沒什么反應的樣子,這才放心下來。
九月份開學之后,天氣也漸漸要入秋了。
白日依舊盛夏般悶熱,但夜晚這會兒確實清涼了不少。
迎面的微風吹到臉上很是愜意,穿著同樣校服的少年少女并排走著,路燈將他們的身影拉得好長。
溫知夏平日里都是自己一個人上學放學,尤其是夜晚回家的時候,作為一個女孩子,多少是有點沒安全感的,她走路總是很快。
可現在有陳拾安陪著,走這段夜路的時候,她就不怕了。
他可是道士誒!黑漆漆的夜里縱使有什么妖魔鬼怪,也不敢近他身吧!
還有黃毛流氓?他可是能干爆籃板的人誒!常人能挨住他一拳么!
溫知夏感覺安全感爆棚,能跟陳拾安一起做搭子可真是太好了。
經過一個香噴噴的烤腸攤子時,陳拾安聽到了某人肚子咕咕的聲音。
“你是不是肚子餓了?”
“你怎么知道。”
“我都聽到你肚子咕咕叫了。”
“……這個大可不必說。”
溫知夏一窘,她確實肚子餓了。
每天這么高強度的學習,哪有不餓的呀,本來想著要減肥,回家去洗個澡早點悶頭睡就好了,現在被他點破,那空空的小肚子明顯開始跟她的意志力抗議起來了。
“那你餓不餓?”溫知夏問他。
“你餓了就吃東西呀,問我做什么?”
“快說快說!”
“餓。”
溫知夏這才放心下來,原來他也餓了,那就至少證明自己不是小饞蟲了!
她叫住陳拾安,然后在烤腸攤前停了下來。
攤位亮著燈,光照在滾動著的烤腸上,腸身被劃開一道道漂亮的花刀,在炙熱的烘烤下滋滋冒油,光是看著就讓少女垂涎三尺。
“老板,這個烤腸怎么賣呀。”少女的聲音憨憨甜甜的,這句話問出口之后,就代表著她今晚要是吃不上這烤腸,就絕對睡不著覺了。
“三塊錢一根。”
“噢噢,那給我來兩根!”
“要辣不?”
老板問話完,溫知夏卻沒回答,而是轉頭問陳拾安。
“你要不要辣?”
“哈?”
“我請你吃!快說,要不要辣!”
“那放一點吧。”
“老板,兩根都要辣……我要這兩根。”
溫知夏伸出小手指了指烤腸架上烤的最好的那兩根,外皮微焦,里頭粉粉的腸肉都綻出來了。
“好。”
老板動作很利索,眼花繚亂的手速,拿著各種調料小瓶給兩根烤腸調個味兒。
溫知夏也掏出自己的手機,掃碼付了六塊錢。
“要袋子嗎?”
“不用了,謝謝老板~”
溫知夏將手機揣回兜里,喜滋滋地接過兩根烤腸,然后‘喏——’一聲將其中一根遞到陳拾安面前。
夜色漫在她身上,烤腸攤的燈卻照亮了她的俏臉,那真切因為分享而開心的笑容,看得陳拾安微微愣神。
“謝謝。”
“哼哼~不客氣~”
陳拾安從她的小手上把那根烤腸接了過來,剛烤好的腸熱乎乎的,兩人走路的速度就更慢了一些,邊走邊吃。
“怎么樣,會不會很辣?”
“嗯,有點辣。你好能吃辣。”
“嘿嘿,辣才好吃呀。”
正是餓肚子的時候,吃上這么一根烤腸,別說溫知夏了,連陳拾安都感覺身心滿足愜意。
“既然你請我吃烤腸了,那下次我送你一些養顏養生茶吧。”
“去買的么?”
“藥材有的話就自己去野外采,沒有的話就買,我給你配。”
“你還會這個!那里面都有什么呀?”
“一般用玫瑰花、洛神花、枸杞、紅棗、荷葉、山楂、白芍、茯苓這些,看情況給你搭配一下。”
“會不會很苦的?”
“不苦,要覺得苦了,你可以加點蜂蜜。”
“蜂蜜啊!”
溫知夏喜歡蜂蜜,一聽就甜絲絲的了。
倆搭子吃東西都不快,各自手里的烤腸還沒吃完,溫知夏便已經到家了,陳拾安看了看她指的位置,就在自己住的小區附近,確實是很順路且很近。
“我走了,明天六點十五分我在這個路口等你,拜拜!”
“拜拜。”
陳拾安說著自己不慣用的詞,學她那樣淺淺地揮了揮手,目送她刷了門禁卡進了小區。
小時候他住山上,同學都住村里,一起上學時總約不到一起。
倒沒想到這么多年后體會到了那種心情。
還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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