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屋內,筆記本上那幅由林晚親手繪制的、如同蛛網般糾纏的關系圖,像一塊沉重的鉛板,壓在每個人的心頭。箭頭最終匯聚于那三個被紅筆重重圈出的字——“淵鏡閣舊址”。空氣凝固,只剩下窗外城市遙遠而模糊的喧囂,以及三人沉重的呼吸聲。
顧言的目光死死釘在那個地名上,指節捏得發白。那塊新獲得的、符文清晰的核心碎片靜靜躺在關系圖旁,散發著冰冷死寂的氣息,仿佛在無聲地嘲笑著他。師門的命令,吞噬迷霧的真相,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他的心臟,帶來被利用、被背叛的劇痛,更混雜著一種面對終極謎題的、近乎本能的抗拒。
“淵鏡閣舊址……”顧言的聲音干澀得像是砂紙摩擦,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抬起頭,眼神復雜地看向林晚和蘇曉,那里面翻涌著深沉的疲憊、刻骨的忌憚,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它……不在城里。在遠郊,西北方向,一片幾乎被遺忘的老山區深處。”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汲取對抗回憶的勇氣,緩緩描述:
“那里……是淵鏡閣最初立派的地方,幾百年的根基所在。建筑依山勢而建,一半鑿入山體,一半懸于峭壁,規模龐大,結構復雜得像座迷宮。用的都是巨大的青黑色山石,終年不見陽光,冰冷陰森……”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回溯時光的沉重感,“后來……發生了一些事。很可怕的事。據說是某種失控的力量,或者……禁忌的實驗反噬。整個舊址的核心區域被徹底污染、封鎖,成了門派最大的禁忌和污點。為了隔絕危險,也為了掩蓋那段不堪的歷史,大概在一百多年前,當時的閣主聯合所有長老,動用了最高等級的‘九幽鎮封大陣’,將舊址核心區域徹底封印、廢棄,并嚴令所有弟子遠離,違者……廢功逐出,甚至處死?!?
顧言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自己手腕內側一個極其細微、幾乎看不見的舊疤痕——那是他初入淵鏡閣時,在舊址外圍進行基礎訓練留下的。僅僅是外圍,那深入骨髓的陰冷和無處不在的、仿佛來自地底深處的窺視感,就足以讓年幼的他噩夢連連。
“封印之后,那里就成了真正的‘鬼域’?!鳖櫻缘恼Z氣帶著一種生理性的厭惡和恐懼,“外圍區域殘留的禁制依舊危險重重,能量場混亂扭曲,空間結構據說都不穩定。而核心區……更是生人勿近的絕地。門派里關于它的傳說……都是最黑暗、最恐怖的那種。沒人知道封印后面到底有什么,只知道靠近的人,要么失蹤,要么……回來就瘋了。”他頓了頓,聲音更低,帶著一種源自靈魂的沉重枷鎖感,“那里……藏著的不僅是門派的秘密,更是……師門壓在我們每個核心弟子身上,最沉重的枷鎖和恥辱?;厝ァ馕吨议_最深的傷疤,面對最不愿面對的過去……甚至……挑戰師門定下的鐵律?!?
他的抗拒如此明顯,幾乎化為實質的寒意彌漫在小小的安全屋里。林晚看著顧言眼中那份深沉的痛苦和掙扎,心像被針扎一樣疼。蘇曉也沉默了,她理解了顧言抗拒的根源,那不僅僅是危險,更是精神上的酷刑。
就在這時,蘇曉的手機震動了一下。她低頭看了一眼,臉色瞬間變得煞白,手指顫抖著幾乎握不住手機。
“陳峰……陳峰他……”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絕望,“學?!瓕W校通知!說他……說他精神壓力過大,出現嚴重自殘傾向和攻擊性……已經……已經聯系他家人把他強制接回家‘休養’了!”她猛地抬起頭,眼中布滿血絲,“休養?!他們就是把他關起來!隔離!像處理一個……一個怪物一樣!他完了!徹底完了??!”巨大的悲傷和憤怒讓她渾身發抖,最后一絲僥幸也徹底破滅。
陳峰的遭遇像一盆冰水,澆熄了安全屋里因舊址帶來的沉重,卻點燃了更熾烈的火焰。蘇曉眼中的絕望迅速被一種破釜沉舟的狠戾取代:“不管那里是龍潭還是虎穴!我一定要去!淵鏡閣舊址是吧?就算是地獄核心,我也要闖進去!把害陳峰變成這樣的東西揪出來!毀了它!”她的聲音嘶啞卻異常堅定,仿佛被逼到絕境的母獸。
林晚用力握住蘇曉冰冷顫抖的手,無聲地傳遞著支持。她看向顧言,眼神復雜。陳峰的遭遇印證了事態的嚴重和緊迫,蘇曉的決絕不容置疑。但顧言的抗拒和痛苦,同樣真實得讓她窒息。舊址的陰影,不僅僅籠罩著那片廢棄的建筑,更沉沉地壓在了他們三人的未來之上。
幾天后,顧言的身體在藥物和林晚的精心照料下勉強恢復了一些行動力,但精神的疲憊和大腦深處的空洞感依舊如影隨形。校園里,那場“分手風暴”似乎平息了,但留下的創傷清晰可見。情侶們幾乎絕跡,即使并肩而行,也隔著無形的鴻溝,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小心翼翼的、劫后余生的壓抑。
午后,陽光難得有些暖意。林晚扶著顧言在相對僻靜的校園林蔭道上緩慢散步,試圖讓他透透氣。蘇曉在不遠處跟著,警惕地觀察著四周。
兩人走到一處相對安靜的角落,幾棵高大的梧桐樹下,安放著一張古樸的木質長椅。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灑下,在長椅上投下斑駁的光點。
林晚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停住了。她看著那張長椅,眼神瞬間變得悠遠而柔軟,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懷念。她輕輕拉著顧言的手,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和希冀:“阿言……你看,這張長椅……還記得嗎?”
顧言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長椅很普通,木質有些斑駁,在陽光下顯得很安靜。他努力地回想,調動所有殘存的意識去搜尋與這張椅子相關的片段。然而,回應他的,只有大腦深處那片熟悉的、冰冷的、無邊無際的空白。他茫然地搖搖頭,眼神里帶著一絲困惑和……讓林晚瞬間心碎的陌生。
“就在這里……”林晚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夢幻般的追憶,仿佛怕驚擾了什么,“大二那年的秋天,也是這樣的午后,陽光暖暖的……梧桐葉金黃金黃的,落了一地……”她微微仰起頭,仿佛在重溫那一刻的溫度,“我靠著你的肩膀看小說,看著看著睡著了……醒來的時候……發現你……”她的聲音哽住了,臉頰泛起一絲少女般的紅暈,卻又迅速被巨大的失落覆蓋,“……發現你……在偷看我……然后……然后……”
她沒有再說下去,只是轉過頭,用那雙盛滿了無數甜蜜過往、此刻卻盈滿淚水的眼睛,深深地、帶著最后一絲渺茫希望地看著顧言。那是他們初吻的地方。笨拙的、帶著青澀甜味的、心跳如鼓的初吻。是她珍藏心底、無數次在黑暗中拿出來溫暖自己的、最珍貴的寶石之一。
顧言讀懂了她的眼神。他看到了她眼中那份濃得化不開的期待,看到了她努力維持的脆弱笑容下,那幾乎要崩塌的絕望。他拼命地想!想抓住哪怕一絲關于這個場景、關于這張椅子的感覺!但除了空白,還是空白!冰冷的、死寂的、如同最殘酷的嘲諷般的空白!
巨大的無力感和強烈的愧疚感如同海嘯般將他淹沒。他看著林晚眼中那點微弱的希望之光,如同風中殘燭,在自己茫然的目光注視下,一點一點、徹底地熄滅了。
淚水,終于無法抑制地,如同斷了線的珍珠,從林晚的眼眶中滾落。無聲無息,卻帶著千鈞的重量,砸在顧言的心上。她沒有哭出聲,只是微微偏過頭,肩膀難以抑制地輕輕抽動。長久以來強撐的堅強,在愛人徹底遺忘最珍貴瞬間的殘酷現實面前,終于土崩瓦解。這份遺忘,比任何湖底的兇險、舊址的陰影,都更讓她感到冰冷和絕望。
“晚晚……我……”顧言慌了,笨拙地伸出手,想要擦去她的眼淚,手指卻僵硬得不知如何動作。他想安慰,卻連一句“別哭”都顯得蒼白無力。他能說什么?說他很抱歉?可這空洞的道歉,在失去的珍寶面前,顯得如此可笑。
“對不起……”他最終只能干澀地擠出這三個字,聲音嘶啞,充滿了挫敗和深深的自責,“是我……弄丟了它們……弄丟了……我們的過去……”他看著林晚無聲落淚的側臉,那悲傷如同最鋒利的刀子,凌遲著他的靈魂。
林晚用力吸了一下鼻子,用手背狠狠抹去臉上的淚水,轉過頭來。她的眼睛紅腫,眼神里充滿了巨大的悲傷,但更多的,是一種被逼到絕境后破繭而出的、帶著痛楚的堅韌。她沒有責備,只是深深地看著顧言,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卻異常清晰:“顧言,我不要你的對不起。我要你……把它們找回來!把我們被吃掉的東西……搶回來!把害我們變成這樣的……徹底結束掉!”
她指向校園深處,指向城市之外那片被遺忘的群山方向,指向那籠罩在重重陰影之下的淵鏡閣舊址:“去那里!解開所有謎團!毀掉那個源頭!結束這一切!”她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誓言。
顧言看著林晚眼中那份混合著無盡悲傷與破釜沉舟決心的光芒,感受著她話語中那份沉重的托付和期待。舊址的陰影帶來的抗拒,師門陰謀帶來的寒意,在此刻都被林晚的眼淚和誓言沖刷得淡去。一股比歸墟引更深沉、更灼熱的力量從心底涌起——那是對愛人的承諾,是對被剝奪過去的憤怒,更是對終結這場災難的決心!
他猛地握緊林晚的手,力道大得仿佛要將自己的生命力量傳遞過去。他迎著她淚眼朦朧卻異常堅定的目光,一字一頓,如同烙印般許下誓言:
“好!我們去舊址!”
“我發誓,林晚!”
“我會結束這一切!我會把屬于我們的記憶……全部找回來!”
“無論……付出什么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