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鷹愁澗的路,與其說是路,不如說是在群山之間,被無數雙腳強行踩出來的一條土帶。
大軍的行進,沉重而壓抑。車輪碾過凍土,發出“咯吱”的呻吟,數千人的腳步聲匯在一起,卻被凜冽的北風吹得七零八落。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緊張到發酵的味道,沒人說話,只有沉重的呼吸聲和甲胄摩擦的金屬撞擊聲。
高子瑜騎著馬,緊跟在錢振的身側。他的目光沒有停留在前方的道路上,而是像鷹一樣,不斷掃視著兩側險峻的山巒。他的感官被開到了極致,前世在叢林里潛伏的經驗,讓他對周圍環境的細微變化異常敏感。
風向不對,鳥鳴太少。
這地方,太安靜了。
“校尉,”高子瑜催馬上前,壓低聲音,“情況不對,讓大軍暫停前進,我帶人去前面探探。”
錢振看了一眼高子瑜凝重的神色,毫不猶豫地抬起了手。
“全軍止步!原地警戒!”
命令被層層傳遞下去,蜿蜒的行軍隊列像一條被按住了七寸的巨蟒,瞬間停了下來。
副百夫長周通策馬趕了過來,臉上帶著一絲焦急:“校尉,軍情緊急,為何突然停下?若是延誤了戰機……”
“閉嘴!”錢振瞪了他一眼,“這里我說了算!”
他轉向高子瑜:“帶上你的隊伍,去前面看看。記住,要快,也要活。”
“是!”高子瑜沒有一句廢話,對著身后的親兵隊打了個手勢。
蘇開、趙小五以及另外八名親兵,立刻脫離大隊,像十條靈活的獵犬,悄無聲息地沒入了前方的山林。
王和在不遠處的隊列里,看著高子瑜離去的背影,嘴角撇起一抹冷笑,對身邊的親信低聲說道:“看到了嗎?還沒見著敵人,就嚇得不敢走了。一個毛頭小子,也敢指揮大軍,真是笑話。等會要是屁事沒有,看校尉怎么收拾他!”
高子瑜并不知道身后的非議,他此刻所有的心神,都集中在了對周圍環境的判斷上。
他們十個人,呈標準的戰斗搜索隊形,交替掩護,快速而安靜地向前推進。每一個人的動作,都簡潔而有效,那是這幾個月來,高子瑜用最嚴苛的方式,硬生生給他們刻進骨子里的本能。
趙小五跟在高子瑜的身后,他很緊張,心臟在胸腔里“怦怦”狂跳,但他死死地握著手中的橫刀,眼睛警惕地掃視著分配給他的扇形區域,努力不讓自己拖后腿。
“停。”高子瑜突然打了個手勢。
所有人瞬間定在原地,與周圍的樹木巖石融為一體。
高子瑜蹲下身,捻起地上的一小撮泥土,放在鼻尖嗅了嗅。
有馬尿的騷味,很新鮮。還有……一絲淡淡的羊膻味。
這是慶國人特有的味道。他們的戰馬,從小用羊奶喂養,身上會帶著這種獨特的膻氣,尋常人根本分辨不出,但卻瞞不過高子瑜這種嗅覺經過特殊訓練的“怪物”。
他抬起頭,目光鎖定在前方不遠處的一道山脊上。那里是視野的制高點,也是最適合設伏的地方。
“蘇開,你和兩個人從左翼包抄。趙小五,你跟另外兩個人留在原地,火力支援。剩下的人,跟我從正面摸上去。”高子瑜用最快、最簡潔的戰術手語下達了命令。
所有人立刻行動起來,沒有半分遲疑。
當高子瑜帶著人,像貍貓一樣,悄無聲息地摸上那道山脊時,他看到了讓他瞳孔猛縮的一幕。
山脊的另一側,一片被林木掩蓋的凹地里,竟然潛伏著一支近百人的慶國騎兵!
他們不是“黑狼騎”的主力,從他們精良的皮甲和清一色的黑色戰馬上看,這分明是一支更精銳的斥候部隊。他們的人已經下馬,正牽著馬,小心翼翼地隱藏著身形,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一種狼一般的警惕和兇殘。
在隊伍的最前方,一個身材異常高大,穿著一身黑色狼頭甲,臉上帶著一道猙獰刀疤的慶國斥候,正爬在一棵樹上,朝他們來時的方向觀察著。
是埋伏!
他們竟然提前在這里設下了埋伏!
高子瑜的心猛地一沉。對方的目標,不是他們這支斥候小隊,而是錢振率領的大軍!
錢振的隊伍,此刻正停在山脊下方一里開外,完全處在對方弓弩的射程之內!
必須立刻回去報信!
然而,就在高子瑜準備下令撤退的瞬間,那個觀望的慶國斥候,仿佛感應到了什么,猛的轉頭,望向了他們潛伏的山脊!
四目相對!
盡管隔著百米的距離,高子瑜依然能感覺到對方那如同實質般的、冰冷的殺意!
被發現了!
“咻——!”
一聲凄厲的破空聲,毫無征兆地響起!
一支黑色的羽箭,如同來自地獄的請柬,以一種超越了人類反應極限的速度,瞬間跨越了數百米的距離,目標直指高子瑜的眉心!
神射手!
高子瑜的頭皮瞬間炸開,死亡的危機感讓他全身的汗毛都倒豎了起來。他想躲,卻發現自己的身體,仿佛被那支箭上蘊含的恐怖氣機給鎖定了,無論他往哪里躲,都逃不過這一箭!
電光火石之間,高子瑜做出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動作。
他沒有躲,而是猛地向前一撲,同時將手中的環首刀,用盡全力向上格擋!
“當!”
一聲清脆的金鐵交鳴。
那支黑色的羽箭,被刀身磕飛,但箭上蘊含的恐怖力道,卻震得高子瑜虎口崩裂,環首刀脫手飛出。
“噗!”
高子瑜只覺得胸口一悶,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整個人被這股巨力震得向后倒飛出去。
“敵襲!”
蘇開的怒吼聲,與箭矢破空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
山脊下方的凹地里,那近百名慶國斥候,在他們的將領射出那一箭的同時,便已經如同訓練了千百次一般,彎弓搭箭,朝著山脊上方,進行無差別的覆蓋式射擊!
一時間,箭如雨下!
“噗!噗!”
高子瑜身邊的兩名親兵,躲閃不及,瞬間被射成了刺猬,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一聲,便滾下了山坡。
“隊長!”蘇開目眥欲裂,他想沖過去,卻被密集的箭雨死死地壓制在一塊巖石后面,根本抬不起頭。
山脊下方,趙小五也看到了這驚心動魄的一幕。
他看到高子瑜被震得吐血倒地,看到身邊的戰友瞬間慘死。那股熟悉的、讓他窒息的恐懼,再次涌上了心頭。
他的手在抖,腿在抖,渾身都在抖。
他想起了黑風山,想起了張威倒下的身影。
他又想起了高子瑜在他耳邊無數次的怒吼——“哭有什么用?眼淚能擋住刀嗎?”
“啊——!!!”
趙小五突然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尖叫。
他沒有哭,也沒有逃。
他端起了手中的軍弩,那雙總是噙著淚水的眼睛里,此刻燃燒著一種混雜著恐懼和瘋狂的火焰。他想起了高子瑜教他的,最基礎的三點一線瞄準法。
他的目標,不是那些普通的慶國士兵,而是那個站在隊伍最前方,剛剛收起長弓,臉上帶著一絲輕蔑冷笑的狼頭甲將領!
他要為隊長報仇!
他扣動了扳機。
弩箭,帶著一個新兵所有的憤怒和絕望,呼嘯而出。
然而,那狼頭甲將領,甚至連頭都沒回,只是隨意地揮了揮手,便用手臂上的鐵甲護臂,將那支弩箭輕松地磕飛。
輕蔑。
赤裸裸的輕蔑。
仿佛在說,螻蟻的攻擊,不值一提。
“殺光他們。”狼頭甲將領淡淡地下令。
數十名慶國斥候,舍棄了弓弩,抽出了彎刀,如同捕食的狼群,嚎叫著朝山脊上沖了上來。
完了。
蘇開的心里,一片冰涼。
他們被包圍了,高子瑜生死不知,對方的人數是他們的十倍,而且個個都是精銳。
這是絕境。
然而,就在這時,那個被認為已經失去戰斗力的高子瑜,卻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爬了起來。
他捂著劇痛的胸口,擦去嘴角的血跡,那雙眼睛里,沒有了平時的冷靜和沉穩,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讓所有人都感到心悸的、瘋狂的戰意。
他前世的代號,是“鷹眼”。
而“鷹”這種生物,一旦被激怒,就會變成最兇殘的捕食者。
他沒有去找自己的刀,而是從地上撿起了一塊人頭大小的石頭。
他看著那些沖上來的慶國士兵,臉上,露出了一個森白的、野獸般的笑容。
他猛地沖了出去,迎著那數十把雪亮的彎刀,發起了自殺式的沖鋒。
他的目標,同樣是那個狼頭甲將領。
擒賊,先擒王!
那狼頭甲將領看著這個不自量力的身影,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又變回了那種貓戲老鼠般的殘忍。
他甚至沒有拔刀,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等著這個獵物,自己沖上來送死。
兩道身影,在所有人的注視下,急速拉近。
就在高子瑜即將沖到那將領面前,即將被周圍的彎刀砍成肉泥的一瞬間。
他的身后,整片大地,突然開始劇烈地顫抖了起來。
“轟隆隆……轟隆隆……”
那是萬馬奔騰時,才會有的雷鳴!
狼頭甲將領臉色驟變,他猛地回頭。
只見他們來時的山谷后方,一面繡著“錢”字的黑色大旗,正迎風招展。
大旗之下,是黑壓壓的一片,如同潮水般涌來的景國步兵!
錢振,帶著他的大軍,殺到了!